榮華瑛不吭聲，老大也沒在意，她此時幾乎沉進了自己的悲傷中。

　　老大哽了哽，緩緩地挖出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那一天，我才和十來個弟兄押著糧食上山，正值日中，大家伙都高興的不得了，因為那年是個難得的豐年，有了這些物資，咱們也不用日日下山見個人就搶。幫里頭也可以過個舒舒服服的大年。”

　　老大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本就是變了聲，現在更是像被車轱轆碾過一樣嘶啞沉重。

　　“所有人都懷著滿腔的激動。等我們回到幫里之后，迎接我們的卻是一片血色……我看到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站在高地上像是欣賞風景一樣站在那里，看到一群蒙面人手起刀落；看到我娘倒在血泊里；看到我爹殺紅了眼；看到幫里死了數不清的尸體……我們這些回來的人什么都顧不上，憤怒地沖上去。”

　　老大吸了吸鼻子：“我一刀下去，砍死了一個對我爹舉劍的蒙面人。我爹看到我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他眼里的驚喜悲痛憤怒，他讓我趕緊走，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我抱著我爹，死活不放手。我爹他，他拿著他的大刀對著我，讓我滾……”

　　一滴淚滴在地上，暈開了一圈水意。

　　“我看著四周只剩寥寥的幾個兄弟，而蒙面人只有增無減。我聽了我爹的話，滾了，帶著我的弟兄走了。幫里要和我爹戰到底的人留在那里，給我們殺出了一條血路。他們是用命鋪的路……

　　整個走馬道寂靜無聲，我帶著逃出來的弟兄死命地跑。出了馬尾巴（走馬道山根處），是列的整整齊齊的官兵。我當時突然間有一瞬間的放棄，想著，必死無疑的路，我去陪我爹娘也好。可是我的弟兄他們第一時間讓我走……他們二話不說，上去就是拼。我很想拉住他們，想讓他們活著……”

　　榮華瑛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可我拉不住他們……我像個行尸走肉一樣被護在中間緩緩地向蜀地薊州外面逃去。我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血色，我的弟兄一個個倒下去，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最后我也倒了，再醒來的時候，就在十三山，周圍是葛老幾個師傅。”

　　榮華瑛看著老大的眼神幾近空洞，沉默不語，如果真是朝廷剿匪，或許也是這樣的血流成河吧……可，如果不是呢……

　　“你知道嗎，骷髏幫雖是蜀地一大匪幫，惡名在外，可老爺子一直信奉盜亦有道，我們手里沾過各種人命，就是沒沾過無辜之人的血！幫里的老弱婦孺她們又有什么錯！竟被屠個干凈！我娘……又有什么錯！她前半生在小山溝里掙扎，過著畜生不如的日子，好容易遇見我爹，她什么壞事都沒做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從不怨怪我爹土匪的身份。那個時候，我娘她本就活不長了，只要一個月，只要一個月！她就能安安心心地走了！為什么？！為什么？！要讓她這樣離開人世！死都不能好好地死！！！”老大低吼著，狠狠地錘著地。

　　榮華瑛也心中抽痛，不論善惡過錯，這對于親人都是最殘酷的事情。

　　就像她的父兄，從某種意義上是為了秦兆鈺的大業而死，可她心底深處就真的沒有一道坎？真的對秦兆鈺還能像最開始那樣？她太清楚了，她有所怨懟，但更恨的是自己。

　　她自責，愧疚，痛苦，甚至悔恨，這種情緒在和秦兆鈺之間的感情五年都沒有進展后愈演愈烈，只是被她深深地埋在心底。不去觸碰。

　　直到她去北匈遭遇死劫，大難不死之后，才放開了許多。

　　要不然涇延城里別苑那一晚，她也不能跨過那道坎，理直氣壯地自己上了。怕就真的給秦兆鈺找個人來了……

　　一時之間，老大和秦兆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惟有微風拂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仿佛在哀悼逝去的人。

　　日頭微移，光線照在了老大放到一邊的鐵甲上，奪目的光讓老大不適地眨了眨眼。

　　老大心里其實已經舒服了許多，這些血淋淋的傷疤，他一直憋著，祝大說他這么憋下去早晚憋出毛病。今天居然在這個騙子面前不知不覺就說了一長串，但說完，心里就舒坦多了。

　　老大撓撓頭，也不知是個什么毛病。但總之她舒坦了，自然，也會讓這個騙子舒坦點，她可是相當道義了……

　　老大看著垂著的腦袋半晌，才一巴掌沖著榮華瑛的背拍了下去。

　　被引起共情的榮華瑛：“……”

　　噗的一口老血噴出來哦！嚇死你！

　　榮華瑛眼神不善地看著老大。

　　老大心虛地撓撓頭：“那啥，我我這不是忘了控制自己的力氣嘛……誰叫你在那垂著個腦袋，不知道的可不以為你出啥事了……”

　　榮華瑛：……

　　這是她的錯嗎？！跟這個老大一起之后，她就憋屈的緊！！！

　　榮華瑛不想理這個傻子，梳理了下感覺被拍的移位的臟腑，長長地舒了口氣。

　　老大小心翼翼地看著榮華瑛運起內力療傷，不敢打擾，他也沒想到這人這么不禁拍啊，跟個紙片兒人似的……

　　榮華瑛睜開眼睛就看到一旁種蘑菇的老大，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想了想，“咱倆扯平了，你也別抓著狗蛋這一茬不放。現在當務之急是擺脫困境。”

　　老大眼睛亮了亮，隨即又感覺哪里不對，這話應該是她來說吧？？？

　　不過剛干了錯事，她也不敢梗著脖子跟人對著干，就原諒人家好啦！

　　誰讓她是老大呢！

　　榮華瑛看著跟個燈籠似的眼睛，真是想忽視都難，不過這老大人還挺不錯，就沖給了她半只鳥，這個朋友她也交了！

　　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秦兆頤的至理名言！！！

　　兩個路子完全不一樣的人火星撞地球就這么撞到了一起。

　　于是，林子里頭，時常可以見到兩人勾肩搭背，狼狽為奸地把山里為數不多的小動物給攆的到處跑，最后祭了兩人的五臟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