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地走出分局大門，林陌閉上眼，深吸一口街道上冰冷的空氣，只覺得寒意從胸口一直傳遞到指尖。

　　時隔近半月，他總算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女友——在FBI的審訊室中。真沒想到，作為情侶的最后一次見面竟會在這種場所，這也算是獨一無二了吧？

　　事實上，在蒂娜穿過那道門之前，林陌設想過許多自己會如何與她交流的可能，然而，當自己真正見到她時，林陌忽然什么也不想說了。無論責怪、憤怒或是懊喪，都在她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中化作了一縷輕煙……

　　她還是那么漂亮，就像他們上一次見面時那般。五官上精致的妝容令她看上去既冷艷又動人。那一雙總是充滿熱情的雙眼，此刻正被愧疚與歉意籠罩著。當林陌看向她時，她緊靠在門邊，背過兩手緊咬著唇。

　　她……在對自己感到抱歉嗎？

　　“你瘦了。”林陌自語般輕輕地說，“尤倫探員把一切都告訴我了，關于最近……我得說這對我們倆而言真是尷尬的見面方式。”

　　蒂娜沒有開口，垂下眼凝視著地板。

　　“很抱歉把你也牽扯進來，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再來打攪你了。只是……只是你恐怕得另找個新歡——這一次最好留意他們的身份。”

　　房間內陷入了寂靜，一時他們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你覺得……我們為什么會失敗呢？”忽然間，蒂娜夢囈似的打破了沉寂，“是我們不再了解彼此了？還是我們只顧著各忙各的……”

　　“現在談論這個還有意義嗎？”林陌苦笑著，“其實路早就走到盡頭了，只不過你和我都不愿承認罷了。”

　　“是啊……”蒂娜搖搖頭，恍然間，林陌似乎看見了有晶瑩的東西從她眼角滑落。

　　“真是太傻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們都沒再說話，各自默數著這最后的時刻。許久后，林陌站起身，平靜地表示自己要先回去了——就如以往他們在燈火闌珊的街道上擁吻道別時一般。

　　他自問能面對很多事情：匪徒、子彈、陰險的FBI……就算眼前擺放著針對自己的指控，他也能不慌不忙地發起反擊，令尤倫這樣的探員都感到無力和挫敗。

　　然而當那個女孩流淚時，他卻束手無策了，即便他清楚——自己應該恨她。

　　“真是夠遜的啊……”將手指插進發間，林陌自嘲地搖著頭。這么多年過去，原以為自己早就刀槍不入了，結果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亞歷克！”有人在路邊沖自己招手——是凱文，還有德里克和米凱拉。陽光下，他們的輪廓看上去如此溫暖。

　　“你總算出來了，”德里克上來對著林陌的胸口就是一拳，“你剛被帶走我們就趕了過來，還好他們沒扣留你太久……”

　　“亞歷克，”凱文面色嚴肅地走上前，“你老實告訴我，他們找你是不是和蒂娜有關？”

　　“沒錯，你怎么知道？”林陌怔住了。

　　“其實……其實前幾天我和德里克在酒吧里看見了蒂娜，還有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凱文沉重地說，“并且昨晚我們又碰見他了——在我們逮捕的那些人中間。”

　　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

　　“你們早就知道了？”林陌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嗯，本來我們打算在你生日過后告訴你，但因為又有了新的任務，所以……”凱文擔心地上下打量著林陌，“我很抱歉，伙計。”

　　原來，從始至終只有自己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傻瓜，那個唯一還懷抱著期望的蠢貨……

　　伸出手寬慰地拍了拍兩位隊友的肩膀，對于他們的隱瞞，林陌并未感到背叛或者欺騙，相反還有些感激。如果自己在行動之前知曉了這件事，那對任務本身而言無疑將是危險的不確定因素。

　　“對了，西蒙警長打過幾次電話找你，”林陌的舉動顯然讓凱文和德里克松了口氣，“警局那邊肯定也已經知道你被FBI帶走的事，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

　　木然地掏出手機，林陌試著按了按啟屏鍵——果不其然，沒電了。

　　借用凱文的手機回了電話，剛一接通，耳邊冷漠的口吻立刻就讓林陌感到了事情不妙——那聲音并非西蒙，而是特別行動分局的局長、他們的最高指揮官——路易斯。

　　“林？”

　　“是我，局長。”

　　“立刻回到局里來，馬上。”

　　放到以往，林陌恐怕問都不會問一聲就會立刻照辦，但這一次，他忽然不想這么做。

　　“……發生了什么嗎？長官？”

　　“發生了什么？你說發生了什么！”突如其來的怒吼讓林陌愣在了原地，“今天早上FBI來電話，聲稱你有泄露行動機密的嫌疑，現在我不得不親自前往警政委員會做出解釋！”

　　看著眼前同樣神色訝異的凱文等人，林陌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件事與我無關，局長。事實上，我剛從FBI分局出來，他們所謂的證據根本就是一坨……”

　　“我不管這些！你只需要回答我，你的女友是否和你們逮捕的其中一名嫌疑人有不正當關系？”

　　“……是。”

　　電話那頭傳來響亮的玻璃碎裂聲，也不知路易斯摔碎了什么東西。

　　“立刻給我回到警局！你最好準備一個合理的說法，否則我就要將你踢出SWAT！”

　　腦中某根緊繃的弦忽然斷裂了，潮水般的怒意涌上胸腔，讓林陌不受控制地說出了那些字眼。

　　“我說過了，和我沒有關系，你難道聽不懂英文嗎？”

　　凱文和德里克互相交換了一個驚愕的目光。

　　“你說什么？”路易斯似乎也被震驚了，一字一句不可思議地問，“你剛才說了什么，嗯？給我再重復一次？”

　　“同樣的話我不想再講第三遍。”林陌抬起手，制止了面前試圖替自己辯白的凱文與德里克，“并且也用不著麻煩你了，局長。我退出——不止SWAT，還有整個洛城警署。明天我會把辭呈送到人事部的。至于和FBI的糾紛，信不信由你——他們手上沒有任何能證明我存在泄密行為的證據。我要說的就這么多，祝你日安，路易斯先生。”

　　聽著電話那一頭怒不可遏的咆哮，林陌平靜地掛斷了通訊，將手機交回凱文手中。

　　“你究竟在想什么，亞歷克？”凱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事情總會查清的，你何必要這樣做？”

　　“我想這么做。”林陌微笑著，“這是我的選擇——放心，我會沒事的。”

　　“你肯定在開玩笑！”德里克激動地捏緊了拳頭，“你走了第一分隊怎么辦？誰來領導大家？”

　　“不是還有你們倆嗎，你們會成為比我更優秀的領導者。”

　　“亞歷克！”

　　“好了，我已經下定決心，明天會把辭呈送到局里的。”

　　“值得嗎？”從剛才起始終一言不發的米凱拉忽然輕聲問。林陌看向她，才發現女警官眼中不知何時已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比任何事都更值得。”林陌輕柔地說，然后在凱文與德里克呆滯的注視下，他擁抱了她。

　　“謝謝你。”感受著懷中僵硬的身軀漸漸變得柔軟，林陌俯在米凱拉耳畔輕聲說。

　　短暫的溫暖，轉瞬即逝。他們再次分開時，林陌看見了女警官眼角殘留的淚痕。

　　“都回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他向朋友們道別，轉身獨自走進人來人往的街道。德里克想要跟上，但被凱文攔住了。

　　命運的確是件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在一切順利時為你錦上添花，也在危難之際對你落井下石……短短幾個時前，自己唯一想做的就是趕緊回家補上一覺，然而眨眼間，他失去了工作和伴侶，原本無比清晰的前路頃刻間變得捉摸不定起來。

　　不過仔細想想，自己其實又能怨誰呢？

　　蒂娜自不必說的，她是林陌身陷困境的根源，但在那時，她又怎會想到自己的秘密情人會給男友帶來麻煩？還有尤倫以及FBI的探員，他們的確令林陌感到厭惡，可如果自己處于他們的境地下，又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甩甩頭將這些古怪的思緒清出腦海。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每個人都顯得繁忙而匆促，好像只有自己是唯一漫無目的的人。上次這么悠閑是什么時候了？自打加入SWAT以來，除去出勤或者執行任務，生活幾乎是三點一線式的……盡管要離開警局和朝夕相處的隊友不免令人傷感，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觸……

　　自由。

　　“就這樣走走吧？”他忽然間高興起來，邁起輕快的步伐沿著街道向前走去。

　　……

　　夜色，再次如期而至。

　　倚靠在天橋上點起一支煙，林陌瞇眼打量著四周五光十色的建筑——璀璨壯麗得仿佛近在咫尺，包含了所有美妙的夢幻和期許。流浪的歌手懷抱吉他，在不遠處低吟淺唱著。

　　“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林陌回味著方才烤面包和肉醬面的味道——剛從一家久違的餐廳里出來。從早上開始到現在，他總共造訪了一家甜品店、兩間餐廳、一家電影院以及一間游戲廳，甚至還抽空去唐人街拜訪了幾個許久不見的朋友。不得不說，這幾乎可以算是兩年多以來自己過得最悠閑的一天。

　　“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凝視著指間徐徐燃燒的香煙——這對林陌而言同樣是闊別已久的東西。昨夜的高度緊張再加上今天的不休不眠，讓他開始感到了疲倦。

　　“安逸的一天，嗯？”某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背后說，林陌扭頭看去——瑟瑞娜。此刻她正穿著一件小巧的皮夾克，下面是黑色長褲與馬丁短靴，像個夜色中的幽靈一樣輕巧地來到林陌身邊。

　　“你跟蹤我？”

　　“不，只是恰巧路過。”獵狐者轉身倚靠在欄桿上，抱起雙臂注視著林陌，“順便安撫一下你受傷的心靈。”

　　“……你都知道了？”

　　“當然，從你被FBI帶走開始。可我沒料到你這么快就解決了整件事，不得不說你讓我驚訝了。”

　　“我只不過說出了真相而已，而那恰恰是他們最無法忍受的。”

　　“是啊……我還聽說你給了莫里斯·尤倫一通難堪——干得不錯。”

　　有那么一瞬間，林陌斷定瑟瑞娜會詢問自己關于蒂娜的事，然而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手伸進林陌胸前，取出他剛買的香煙自顧自地點上了一支。當她低頭時，斜垂在臉頰一側的銀灰色發絲映照在火光中，為她平添了幾分冷艷。

　　“接下來呢？”她將煙盒與打火機放回林陌兜里。

　　“嗯？”

　　“接下來你打算做什么？”

　　“唔……說實話我還真沒想好，”林陌搔搔腦袋，“喂，你不會是來趁機游說我加入保衛者的吧？”

　　“我難道就不能以朋友的身份關心一下你么？不過你如果能考慮考慮那是最好不過了。”

　　“呃……這么輕易就暴露目的真的不要緊？”

　　“加入保衛者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美麗的獵狐者仰起頭，悠悠吐出一縷輕煙，“況且過去這么多天，我想你也該給我個答案了。”

　　“嗯……”林陌沉吟著，這兩天由于任務的關系，他還真沒有靜下心來好好考慮過這檔子事。

　　“保衛者能向我這樣的無名小卒要求什么呢？”

　　“你能想到的任何事，”也許是錯覺吧，林陌似乎看見獵狐者眼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芒，“秩序、和平、守護弱者——一個亟待建設的更好的世界。”

　　“聽上去像是空泛的陳詞濫調啊……”

　　“當初我也曾這么認為，直到我親眼見證了他們所做的一切。”瑟瑞娜輕輕吹開額前的一縷發絲，“況且你也不是什么無名小卒，你是林風銘和克里斯汀·羅蘭的兒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那意味著什么。”

　　父母……又是這個讓林陌感到無比迷茫的詞匯，他們正在那里等待自己嗎？還是說他們只不過在無盡的繁忙中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

　　但就像瑟瑞娜說的，不親眼看看，自己又怎會知道？

　　“好吧，我加入。”掐滅手中的煙，林陌忽然覺得內心反而松了口氣，“需要我做什么？”

　　“就目前而言——什么也不用做。明天下午會有人把協議送到你家讓你落筆。在那之后，打包好你的東西，好好休息幾天，靜候通知就行了。”

　　“這么簡單？沒有什么宣誓之類的嗎……”

　　“那個以后再說。我個人建議你好好享受剩下的這幾天，因為你將有一陣子回不到城市中來。”

　　“明白了……希望我不會為今天的決定感到后悔。”

　　“我想那是種可以忽略不計的概率。”瑟瑞娜微笑起來，夜色籠罩中她修長的剪影倒映在燈光下，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薄暈。此刻她完全沒有了初見時的英姿勃發，反而更像一位漂亮又讓人思念的朋友。

　　“歡迎加入保衛者，林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