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天后,壽城。
自從大公子楚啟歸來后,壽城開始實行軍事化管制,所有男丁都被征集起來,發放武器,女子也必須在后方織布、做飯、喂養雞鴨,并令各城立刻貢人貢糧,用以備戰。
為表達王室以身作則的決心,楚啟先拿王室開刀,直接把祝王每餐一百零八道菜削減成四菜一湯,并把少府庫存的油脂全部收繳,供軍隊使用。
堂堂祝王,一日兩餐只能吃白水煮菜,一點油都沒有。
祝王尚且如此,宮中其他人更不例外。
三姓就算想要吃點好的,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窩在家里偷偷地吃,還不敢讓人發現,違者直接抄家斬首。
此等高壓政策,自然怨聲載道無數。
楚啟卻我行我素。
向將軍見壽城之內,萬千抗議如同跳動的火星,即將在油鍋里炸開,不免為楚啟擔心:“大公子,此舉是否……”有些過了呢?
“梁國王都被圍,城中糧食都夠三年嚼用,若非王乾引水淹沒梁國王都,梁王也不至于三月就降。”楚啟負手而立,平靜道,“王宮存糧,竟只夠全城上下兩月之需。”
向將軍只能嘆氣。
他當然清楚,壽城內的百姓家中,糧食頂多夠吃一月。
幾十年沒戰事了,糧食吃完就去買,誰都沒當回事。
至于三姓,當然有囤糧習慣。
可王都遷到壽城才四十年,最初十幾年,百廢待興,最近二十年才漸漸好轉。三姓嚴格來說也沒囤太多糧食,頂多夠支撐兩三年。
畢竟這幾年,昭國的各種美食傳遍四方,貴族們精益求精,研發各色菜肴。
國內的畝產沒上去,卻因為技術的提升,對糧食的浪費更大,這就是祝國王宮都沒多少存糧的原因。
吃慣了白面細糧,誰愿意去吃糠咽菜啊!
但若壽城被圍,兩月糧食,實在太少了些。
“大公子確定,昭國一定會派大軍來圍?”向將軍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他們剛剛損失五十萬人,占了全國人口一成,已是元氣大傷。昭王這么做,豈非孤注一擲,壓上國運做賭?”
正確的做法,難道不應該是休養生息幾年,再度開戰嗎?
“你不了解殷長贏。”楚啟淡淡道,“別說他不知道五十萬人不在我手里,就算他知道,他也只會征更多的士兵,一定要把祝國滅了不可!
“哪怕這場仗打兩年,三年,甚至五年,讓昭國一半郡縣都無人耕地,良田長滿野草,他都會這么做。”
“與滅亡祝國相比,這樣的代價,就算酷烈,也無比值得。”
換他處在殷長贏那個位置,也會這么選。
昭國的兩大強敵,鄭國已經就剩一個空殼,祝國也危若累卵。
這是昭國六代君主積累下來的成果,眼前就是覆滅六國的最好時候。
但凡是個有魄力的君主,就絕不會錯過這等千載難逢的良機。
一旦鄭國和祝國恢復元氣,下次一統天下的時機,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向將軍心中五味雜陳。
假如大公子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如果王座上不是楚完這個天天就想著享樂、求子,毫無雄心壯志的懦夫,而是大公子,祝國一定不會是今天的樣子吧?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祝國接連三代君主,已經將祖宗留下的霸業糟蹋得不成樣子,留給大公子的,只剩下一片狼藉,一個茍延殘喘的空殼。
可笑得是,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還有人來爭!
向將軍不明白,大公子為什么不直接把春華君和國舅抓起來處死,以絕后患:“此二人頻頻召集門客,私下商討,怕是要針對于您。”
雖然楚啟說他不要王位,可春華君和李元不信啊!
祝國如今的太子,乃是春華君之子,李元之甥,若不能讓小太子上位,任由楚啟威望如日中天,等到楚啟將來清算小太子的身世,他們還能有好日子過?
楚啟對此并不意外,他只是看著郊外沉睡的鳳鳥,淡淡道:“他們還不會殺我,否則無人能號令各城,共同抵抗昭國。”
他活著,祝國才有希望;
他死了,不管是祝國的令尹,還是國舅,在殷長贏那里,連個奴仆都不如。
春華君和李元再怎么利欲熏心,這筆帳依舊會算,哪怕他們不算,門客也會幫他們算。
所以,楚啟從來不擔心這兩人對他動手,因為此刻,最想殺他的,并不是這兩個臣子,而是他的生父,祝王楚完。
但祝王也不敢真殺了楚啟。
祝王的依仗,無非是國破家亡,作為一國之君,殷長贏總會留祝王一條命。
可祝王摸不清尚且留在昭國的庶子楚緩對父親、兄長都是什么態度。
因為江陵郡的堵塞,壽城這邊也沒那么快收到情報,不知道昭國那邊的情況,比如楚緩有沒有被牽連等等。
但祝王還是有點腦子的,知道楚緩若做出了與兄長切割,效忠昭國的決絕姿態,殷長贏肯定會放對方一馬。
昭國扣著王室直系成員多年,不至于一個跑了,就把另一個殺了,甚至有可能會更加恩厚,以做榜樣。
同樣都是丟下他回到祝國,祝王離開的時候,楚緩才三歲;楚啟離開的時候,楚緩卻快到而立之年了。
雖說祝王覺得楚緩會更恨親哥一點,可若毫無印象的親爹,把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親哥殺了……
祝王無法保證,楚緩不會怒而弒父,所以他暫時不敢對長子動手。
向將軍想明白此節之后,更不知該說什么好。
從一國將領的角度來說,他當然慶幸大公子能回國,令他們有了主心骨。
可憑心而論,他光是想想都覺得楚啟完全是在自討沒趣。
他甚至都無法理解,究竟是什么促使著楚啟拋下一切,回到這個不歡迎、不承認、甚至想要除掉他的國家,選擇為這個國家而犧牲。
“為什么?”
不知不覺,他竟問出來了。
明明是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楚啟卻知道,向將軍想問什么。
他的神情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平靜地眺望遠方,微微一笑,透著點無可奈何:“誰讓我姓楚呢?”
國家都要滅亡了,王長子不以身殉國,又有什么臉面茍活?
向將軍喉嚨哽著什么,心中有無數句話想要說,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
就在這時,他卻看見,楚啟的神色凝重起來。
順著楚啟的目光看過去,向將軍也是心中一緊。
鳳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