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之聲,在黑暗的空間不斷回響。
徹骨的“恨”字,就如一只只的蟲子,通過聲音,試圖爬入他的腦海。
不僅如此,在這片黑暗的、陌生的、讓人完全失去方向感和距離感的空間中,殷長贏發現,他的一身力量也用不出來了。
此時的他,身體羸弱,與凡人無異。
殷長贏卻無絲毫懼意。
他很清楚,此時的自己,應當被拉入了識海深處,精神的世界。
辰王奪舍樊辰的整個過程,殷姮早已事無巨細地告知于他,并將她對妖鬼的分析也附在了信上。
故殷長贏清楚地知道,妖鬼想要奪舍人類,除了必不可少的一系列限定條件外,有個很關鍵的因素,那就是意志的斗爭。
在精神世界里,無外界的力量強弱之分,只有精神的堅韌與否。
若是意志堅定,就如樊辰,哪怕被奪舍之時,沒有覺醒“巫”的力量,也能憑著人類想活下來的強大求生本能,與辰王同歸于盡,重塑一個全新的人格。
巨蛇……姑且這么叫吧,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重新奪取血肉之軀,再世為人。
這就是為什么,殷長贏明知巨蛇派眷族接觸異母弟弟長安君,以及生母宋太后,卻無動于衷的原因。
因為他想知道,巨蛇奪舍的標準,究竟是什么。
然后,他就發現,巨蛇并沒有對宋太后和長安君動手,只是用情欲來操控他們,又不斷鼓動他們染指王權,催發他們的野心,令他們與殷長贏為敵。
那一刻,殷長贏就明白,巨蛇不能直接殺了他。
它只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不斷在“王權”上削弱他的權柄,在情感上打擊他的內心,并讓他父系和母系的血脈不斷繁衍,擁有足夠多的血與肉,來完成某種儀式。
正如巨蛇潛伏在暗處,觀察著殷長贏一樣,殷長贏也通過這些事情,分析出了幾點:
第一,巨蛇奪舍的對象,必須是昭國的王;
第二,巨蛇絕對不是天生的妖鬼,應當與辰王有所相似,乃是人類變化而成。它的身上承載得不僅有某片山川,或者土地上的精粹,還有一部分,屬于“人文”。所以,殷長贏一度認為,巨蛇乃是昭國的某位國君。
第三,無論巨蛇生前是人也好,是鬼也罷,既成妖鬼,就必定有所弱點和限制,也像所有妖鬼一樣,力量匯聚于“內丹”,神魂即為“本源”。
對付妖鬼,無非就是兩招,奪其內丹,以削弱力量;毀其本源,令其魂飛魄散。
為了測試巨蛇的控制范圍有多大,殷長贏將長安君帶兵出高杳關,攻打他國,表面上是為了讓這個弟弟攫取軍功,實際上是將長安君調離昭國的范圍。
他并不在乎長安君的野心,就算長安君手中有兵,那又如何?
軍中將領,下級軍官,遵循得都是王令,并不會服從于一個封君,哪怕是大王的親兄弟也一樣。
只不過,殷長贏卻沒想到,長安君竟如此無用,唾手可得的軍功,竟會貪功冒進,被鄭國人所俘虜。
但很快,潛藏在鄭國的密探就傳回消息,說長安君自殺了,只是鄭國瞞著這個消息,沒有公布。
自殺……
面對眼花繚亂的幻境,低沉恐怖的絮語,殷長贏神色沉靜,絲毫不為所動。
他當然不認為被外家供著、哄著長大,養尊處優的弟弟有自殺的膽量,而今晚他所遭遇到的幻境也證明了,長安君并沒有死,只是被巨蛇的手下帶走,否則不會有那么多“燈柱”出現。
可對巨蛇來說,長安君不是昭國之王,唯一的作用,也就是充作種馬,勤快耕耘,令眷族生下更多祭品了。
雖然對同父異母的弟弟,以及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殷長贏都無任何感情,就算他們凄慘死在自己眼前,被挖心燃髓,他都不會眨一眨眼。
只不過,宋太后生下來的那些魑魅魍魎也就罷了,不過奴仆之屬,異種之流,死了就死了。
長安君卻是先王所承認的幼子,殷氏王族的成員之一,是生是死,當由他這個長兄說了算。
巨蛇僭越處理長安君,毫無疑問,罪加一等!
這一瞬的情緒起伏,哪怕極其微小,卻仍被巨蛇捕捉到。
它正欲趁虛而入,卻察覺到殷長贏本質上并不憤怒,他的心湖平靜如水,方才的情緒波動,僅僅是做了某個決定的正常起伏。
這還是人嗎?
巨蛇壽命悠長,見過的人類車載斗量,卻也沒見過殷長贏這般,驟然到一個漆黑的陌生環境,失去一切力量,又體驗百態人生,依舊心志巋然不動之輩。
不,它見過。
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
殷長贏敏銳地感知到,黑暗的空間,猶如水面一樣,泛起了點點漣漪!
敵人的心緒產生了起伏!
為何?
稍加思考,殷長贏已經了然:“區區敗者,卻自認與孤命運等同?”
“自欺欺人!”古怪而詭異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又不斷在黑暗的空間回蕩,“殷長贏,你以為自己有多重要?你看似是一國中心,所有人都圍著你轉,但你應該清楚,真實的你,一錢不值。”
“離了你,昭國仍舊是昭國,不會有任何改變。你的敵人知曉昭國君王駕崩,只會歡呼雀躍;妃嬪和公卿聽見你的死訊,不會悲戚,唯有竊喜。”
充滿煽動和誘惑的聲音停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了起來:“如今的你,困在囹圄之中,手無縛雞之力。唯有從外界,才能打破這黑暗的囚籠。而你的妹妹,她真的會來救你嗎?”
“只要你一死,她立刻能憑借強大的力量,掌控整個國家!而不必聽從、臣服于你,受你的驅使!”
“權力!”
“地位!”
“野心!”
“榮耀!”
“任何人都逃不出這無盡欲望的枷鎖,但凡是人,就不可能沒有欲望!”
瘋狂的聲音,就像風暴的咆哮,又似雷霆在耳邊炸響。
殷長贏神色漠然,無悲無喜,明明身處黑暗深淵,卻似高居王座,俯瞰眾生:“人心鬼蜮,不過浮塵。孤受命于天,攝天地之政,秉四海之維。寰宇綱紀,皆在孤一念之間。”
伴隨著他的話語,黑暗的空間,猶如碎裂的鏡片,頃刻間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