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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雙月

(4)若愚哥哥

半城雙月 咪卷卷 3996 2019-08-21 12:51:02

  “你們是些什么人?”

  浸溺于投色子游藝之中的漢子們忽聞一聲肅然斥問,一一莫名地轉開了半側臉,眼皮子底下竟然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他們面面相覷,然后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地撒開一把色子,喧鬧如初。

  男孩氣急敗壞,“喂,我在問你們話呢!”

  男人匆匆奔至,一手牽了男孩,一手深深拍向漢子們圍坐的桌面,陽奉陰違地說道,”對不起,各位,我的這個外甥火氣有點大,不過你們在公眾場合這樣吵鬧,也有點太不懂禮貌了吧?“

  漢子們掃興地丟下色子,五雙利目如劍似刃地刺向男人與男孩。為首的漢子嗤弄道,”我說,你們倒挺把自己當回事的。我們哥幾個在這喝酒擲色子礙著你們什么了?你們不樂意可以滾出去啊,我又沒打折你們的腿,不會滾難道還不會爬嗎?”

  月兒緊張兮兮地看著雙方的對峙,深深呼氣,緩緩吐納。她有些后悔方才的肆意妄為了,若不是求助心切,她也不至于病急亂投醫,叫這兩個文明人攤上渾水。細想之下,男人枯瘦且形單影只,漢子魁梧且擁簇甚多,力量懸殊若此,必無勝算,她朝男孩輕輕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再度啟齒唇語,“別管我,快走。”

  男孩竟撲閃了一個淺淺莞爾,電光火石之間,男人已揪住了為首漢子的衣領,且舉槍指著他的腦袋,口吻一如既往地平靜無瀾,“知道這是什么吧?別動,我可不敢保證我的手會不會適時地抖一下。那邊那個被你們抓住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月兒目瞪口呆,她看見一貫耀武揚威的漢子竟然在一把弱小的玩物前喪失了氣度,且磕巴言道,“好漢饒命,好漢有所不知,那個姑娘是個小毛賊,偷了我們家主的寶貝,我們這才要把她抓回去聽候家主發落。”

  “你胡說,我不是小偷。”月兒一鼓作氣地嚷道,“你們逼死了我娘,又要把我賣到妓院,你們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男孩一驚,暗想著伙計之言非虛,故而以目示意男人。男人會意,手中的槍亦攥得緊了些,一改之前玩世不恭的態度,凜冽說道,“看來你不僅沒禮貌,還是滿嘴胡言。逼良為娼這種事可是要斷子絕孫的,我今天就發發善心,助你懸崖勒馬。把人放了,我可以饒你不死。”

  漢子口吻謙卑了些許,但言語措辭依然不見松緩,只辯解道,“好漢息怒,好漢可不能因為聽信姑娘的片面之詞就錯殺無辜吧。這姑娘她爹欠下我們老板一筆錢跑路了,那欠條還在我褲腰帶里放著呢,好漢要是不信,可以摸摸看。我也是被逼無奈,要是不把人押回去抵債,對上頭就沒法交代。欠債還錢,總是天經地義的吧?”

  月兒耷拉著雙眸,不安地抓皺了衣角。漢子的腔調雖然逆耳,但卻是不爭之實。她不知道眼前的兩個文明人將何進何退,只能垂耳聽天由命。

  “你有你的歪理,我們也有我們的原則。欺壓弱小這種事,既然被我傅們碰上了,就不可能坐視不管。她爹欠了多少錢?”男孩未及細細思量就脫口而道。

  漢子諂媚地露齒一笑,巧言令色道,“不多,統共就三百個袁大頭。”

  男孩擰唇不語了,他偷偷斜睨著男人,其表雖不動聲色,心內卻大大失落如臨無底之淵。就算懷有悲天憫人之心,亦無奈囊中羞澀,他只能弱弱地嘟囔了句,“三百個袁大頭還不多,你們不如去搶算了。”口吻較之方才的理直氣壯,仿佛已然失了底氣。

  男人也漸漸松了手上的束縛,穩穩收妥了槍,蹙眉問道,“如果讓你們把人帶回去,你們打算把人怎么樣?”

  重拾自由的漢子接踵朝后退卻了一步,五指如枝蔓般纏繞著月兒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答曰,“這個雖然是老板做主,不過我也會給老板提個醒,要他給姑娘一條好路走,畢竟小小年紀沒了雙親,也怪可憐的。”

  男人與男孩互望了一眼,皆欲語還休。

  漢子顯然看明白了他們的底細,一面勾著虎背熊腰拽上月兒朝外挪步,一面拾口說“既然你們沒有異議,那我就把人帶走了。”

  月兒收斂了淚水,也小心藏著百般無奈,唯一表露的,卻是淡淡的恬靜,直到擦身而過男孩之畔時,她才斗膽舉著楚楚淚眼掃量了他一眼。男孩細長而俊美的雙眼低垂,濃眉亦是抓皺了,分明回避著月兒的目光。月兒不知受何觸動,竟低低啟齒,“謝謝你,謝謝。”

  男孩忽地揚眸,與月兒的眼神不期而遇。眼中的月兒蒼白失色,唯獨干癟的手腕上臥著一道醒目的紅痕,小小的步子顫顫巍巍,亦步亦趨。“等等。”他倉皇脫口呼道,然后三步一躍地追上漢子,阻去了他的前路。

  “你看看我這個金懷表值不值三百個袁大頭。”男孩自內衫深處掏出一壞金懷表,其上鐫著暗紋,刻工細膩,色澤均勻,就算是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辨出是個好貨色。

  男人大步流星地上前拽了男孩一把,危正言道,”若愚,你這是干什么,這塊表是你爸媽留給你唯一的東西,你不是一直都很寶貝嗎,怎么把它拿出來了?”

  男孩慘淡地回眸莞爾,篤定道,“舅舅,你不是一直教導我說,世間人人平等,要為大同社會而奮斗嗎?如果買人賣人的現象還在發生,又算什么天下為公,社會大同。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但欠債還錢確實是天經地義的,我們也不能靠搶靠逼地把人救下。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還清欠債……”

  月兒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孩,他也不過未及弱冠之年,身上卻透著一股異于同齡人的成熟。她不禁抽噎著,沖他接二連三地搖首示意,聲淚俱下,“這位少爺別再為我費心了,我和少爺并不相識,又怎能受少爺這般大恩大德,少爺還是快把父母給的寶貝收起來罷。”

  男孩不依不動,依然只是怔怔地看著漢子,“寶貝如果藏著掖著,就成了一塊不經用的廢鐵,如果能夠救人一命,那才真正稱得上是寶貝,爸媽要是在天有靈,也一定會支持我這么做的,是吧,舅舅?”

  男人欲言又止,但也點了點頭。

  倒是漢子一直置若罔聞著他們的碎碎私語,一雙眼睛賊溜溜地傾注懷表之上,“這個小兄弟有膽魄,又有一番好心,我敬你是條漢子,這個玩意兒不管值不值當,我都收下了,人你帶走,咱們后會無期。”

  漢子一把取下男孩手中的懷表,愛不釋手地呵了口氣,在外衣上蹭了蹭,然后妥妥收入內衣里襯,大搖大擺地領著兄弟四人揚長而去。

  男人嘆了口氣,他們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嘴臉真是丑陋不堪。他有些不放心地目視著那伙人走遠后,才轉向女孩,方要問問情況,女孩卻猝不及防地屈膝拜倒,不容分說而深深三叩首,“月兒拜謝兩位恩人救命之恩。”

  “你叫月兒?”男孩扶立了她,問道。

  月兒垂眸疊手,溫言道,“是,少爺,少爺救了月兒,月兒愿意盡心盡力服侍少爺,給少爺當牛做馬。”

  男孩忍俊不禁,連連擺手推卻,“不不不,我不叫少爺,我叫杜若愚,這是我的舅舅周惟民。”

  男人和月兒互望一眼,雙雙莞爾。

  “我雖然給你還了債,可沒想過讓你給我當牛做馬,你剛剛也聽到了,我和舅舅希望建立一個大同社會,天下為公,人人平等,沒有誰是誰的少爺,也沒有誰是誰的奴仆,你能明白嗎?”杜若愚言之振振地補充道。

  月兒如實搖搖頭,若愚口中關乎平等,大同的字眼她是初次聽聞,自然不知所謂,“我雖然不是很懂,不過少爺不喜歡我叫少爺,我不叫就是了。”

  若愚失落地耷拉下眼皮,無可奈何道,“你不明白就算了,總之我不是什么少爺,我也不想做什么少爺,我是……”

  “若愚!”周惟民及時制止了若愚的口不擇言,“你別太心急了,別總想著對誰都擺出你的那一套論調,讓他們信服你。”

  若愚低低一允,三人皆無話的間隙,竟是月兒的轆轆饑腸叫喚了,她羞赧地搓著手兒,不知不覺紅了臉。惟民則落落大方地問道,“你多久沒吃東西了?想吃點什么?”

  “不,我,我怎么好意思……”

  周惟民沒有遲疑,朝著朝店內伙計一招手,“小兄弟,給我們這桌添雙筷子,再要碗面。”

  ……

  月兒嘩啦嘩啦地往嘴里扒拉著面條,一日一夜的饑寒交迫叫她無暇顧及一個女子的矜持,直到熱乎乎的面湯下了肚,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失大雅,偷偷窺伺了若愚和惟民一眼。

  “這是多久沒吃東西了,怎么會餓成這樣。“若愚嘀咕了句。

  惟民亦溫文爾雅地說,“沒關系,慢慢吃,不夠還有,別燙著了。”

  月兒應聲咽下一口面疙瘩,歇了歇筷子,失了血色的面容復又有了光澤,雙目大而飽滿,鼻子小而直挺,是個美人胚子。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已經無家可歸了,”月兒顧影自憐地喃喃,“你們又不愿意讓我跟著服侍你們,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

  聽著月兒的誤解之辭,若愚有些著急,“我們不是不讓你跟著,我們只是告訴你,你是自由的,就算你要和我們一起,你和我們之間也是平等的。”

  “這么說,你們愿意帶上我了?“月兒欣然問。

  若愚和惟民面面相覷,惟民有些啼笑皆非,“你都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好人,從哪來,到哪去,又是干什么的,為什么這么相信我們,一心想要跟著我們。”

  月兒反而理直氣壯地反詰,“少爺怎么會是壞人,少爺寧愿拿出父母給的寶貝也要救我,如果少爺是壞人,世上就沒有好人了。不管少爺去哪兒,我都愿意追隨少爺,我知道采藥,也能趕集,可以自食其力,也可以照顧好少爺。”

  “你怎么還叫我少爺。”若愚悶悶不樂。

  “對不起。”月兒旋即拾口道,“我忘了你不喜歡別人叫你少爺。那…”她小心翼翼地刺探著若愚的臉色,問,“以后我叫你若愚哥哥好嗎?”

  杜若愚浮上微微一笑,“當然可以,舅舅,你不是總說我太招人煩,想換個乖一點的孩子嗎?我看月兒挺乖的,就讓她和我們一起到廣州去吧。”

  周惟民罔顧著月兒楚楚巴望的神色,只轉向若愚,色厲內斂地問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為什么要到廣州去了?我們要做的事情有危險,不要輕易把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況且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說不定會成為我們的拖累。”

  “我不怕危險,我也不會成為拖累。”月兒亡羊補牢地匆匆分辯了句,一時念及芽兒,高八度的聲調又隱約低沉了些,“就是,就是我要先去周莊鎮找到我的妹妹芽兒,你們可以等我幾天嗎?”

  “不行。”

  “可以。”

  杜若愚和周惟民幾乎異口同聲。

  月兒舉著雙眸靜靜掃量著這個叫做周惟民的男人,他并不高大,一腦門的短發又梳得烏黑齊整,乍看之下,甚至有些吻合老人口中不齒的‘油頭粉面’的拙劣形象。可他不多的言語卻句句中的,簡直就是說一不二。月兒微微心怵,無奈噤了聲,又偷偷轉眸睇向若愚,但聞他啟聲道,“舅舅,要不這樣吧,她和我們也算同路,如果一個人在外說不定還會遇上壞人,我們不如送她一段,等她安全到了周莊我們再南下廣州,行嗎?”

  周惟民看著若愚和月兒殷殷切切的眼色,拗不過兩個孩子,終于點頭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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