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青石鎮最大的青塵客棧里,來了位特別的客人。
這位客人頭戴遮掩住全身的垂紗斗笠,這倒不奇怪,江湖上多的是奇裝異服四處行走的三教九流,鴆霜谷的滿身銀閃閃,風云閣的黑色緊身衣,蘇家軍的半面鬼面具,都比這位客人看著可疑。
之所以說這位客人特別,是因為掌柜的認出了這位客人。
“掌柜的,我住這天字號乙間,麻煩您領路。”這位客人聲音如出谷黃鶯,清澈靈動,語調溫柔。
“抱歉啊,這位客人,本店已經全部客滿了,您請回吧。”和客人悅耳的聲音相反,這掌柜的則是一把老邁嘶啞的嗓子。細看來這掌柜的已經須發皆白,身體萎縮佝僂,完完全全到了一種讓人本能上前攙扶的年紀。
客人聞言愣了一下,忽然察覺不對,以往熙熙攘攘的客棧此時竟冷冷清清,只有掌柜一人。想再多問幾句,身體卻本能感到危機想要逃離。
晚了一步。
一個高大健壯的青年男人隨手帶上客棧大門,將客棧與即將喧囂起來的街道隔絕。
深色皮膚,濃眉大眼,表情嚴肅因此不怒自威,肌肉結實而線條分明,利落短發,著一身隨意的布衣,背負一把大劍。
正是剛剛還在終試上見過的林岳。
“小姐快走!”掌柜的見林岳現身焦急不已,示意客人通過后門逃出去,自己則抄起桌上的鐵算盤,邁著顫顫巍巍的步子就沖林岳沖了過去。
這種毫無章法的攻擊當然傷不到林岳,但是靠他過于脆弱的肉身還是讓林岳產生顧忌而稍稍拖延了時間。
“林臭小子你知道的吧?!我一把年紀了身體特別差!你隨便碰一下我就倒下起不來了!到時候你看你師父知道了怎么收拾你!”掌柜的胡亂阻擋著林岳,嘴里還無力但是有效的威脅他。
林岳無奈,這掌柜的釀得一手好酒,自己那能震動武林半邊天的酒鬼師父,可算是載在這一個半截身體埋進黃土的普通老人手下了,竟拿著有價無市的延年益壽丹每天纏著掌柜的,就為了能從掌柜的這討幾壇子酒喝。
林岳眉頭微鎖。
“三壇!你師父不就惦念著我那五壇藏酒嗎!只要你今天放過我家小姐,我送三壇給你師父!”掌柜的心焦他家小姐安危,真是下了血本了。
有這籌碼,這掌柜賄賂師父發帖子去發動大半個江湖的人馬去擁護他家小姐當武林盟主都說不定能成。
太可惜了。林岳暗中遺憾不已。
“呃-”終于,掌柜的被林岳揪準機會一個手刀敲暈,身體軟綿綿地倒下。林岳又輕手輕腳把掌柜的擺齊整了。
時間趕得急,還請掌柜的原諒林岳沒給你找床被褥墊上。
緊接著林岳向著那客人逃跑的后門方向追去,后門通向的是青石鎮最繁華的幾條街道,那人若是混入人群中,自己想要再找到可就難了。
但等看清后門情形,林岳挑了挑眉,將一直背在身后的無鋒重劍取下,握緊劍柄,暗中蓄力。
“咳。”林岳輕咳一聲。
此時的后門被封鎖的嚴嚴實實,那客人剛一逃出客棧,就落進了更大的羅網中。
十幾名劍客,皆著封劍門深藍色的弟子常服,面容嚴肅,小心謹慎地一手持劍一手結陣逼近那戴斗笠之人。
封劍門幾乎每代弟子都會出幾個劍圣,亦以集多家之大成的劍術聞名立世。別家求而不得的劍圣人才,在封劍門倒是經常扎堆出現。但讓封劍門直到七年前還穩居東洲八百門派第三位的,還不止如此。
封劍門有三絕,劍、陣、丹。陣是這世間最奇妙玄奧的一道,世間已不多見。而封劍門中那位故去的掌門夫人,便是那靈陣師一脈。她留下了許多關于靈陣的典籍,因此封劍門中人皆粗略會幾種靈陣。雖只是皮毛,卻也能有奇效。
掌門昨夜順帶提過一句,封劍門中,就有個變態,不止自己喜歡研究陣這種晦澀難懂的東西,還壓迫著追隨他的封劍門弟子也劍陣雙修,對敵則往往群起而攻之,慎之又慎,麻煩得很。
對了,剛得的那本情報秘籍里好像有他的信息……
林岳把劍往地上一插,那劍便如烈火入寒冰,一把插進青石板里。他空出一只手來,就摸出一本書,臨著面前焦灼激烈的戰況,翻看了起來。
那書封面用套印技術做得花花綠綠,金色的“典藏”二字印在右上角,厚度接近他們腳下的青石板,放在懷中都能擋冷箭了。
“趙卿,封劍門弟子排名十一位,出身北洲醫者世家趙家,為家中長子。十三歲時離家出走……”林岳邊看邊念。
“林岳……林師兄,有話好好說,別念了別念了……”從那群穿深藍色弟子常服的封劍門弟子中走出來一人。他唰一聲甩開折扇半遮著臉。
“……使雙劍,善纏斗,敗績難尋亦勝績鮮有……”林岳本著知己知彼的心理繼續讀下去。
走出來這人又唰一下把扇子收起,明明白白露出真容。身姿挺拔,腰佩雙劍,高鼻深目,連封劍門最平常的弟子常服也穿出一身孤高氣來。
不過現在他臉上有些怒氣,又好像是臊得慌。畢竟被《江湖講壇》把過往扒得清清楚楚出來示眾,實在難堪。
其他穿深藍弟子常服的十幾人確定壓制住了那戴斗笠之人后將其牢牢縛住,又在趙卿示意下行了個禮算是見過。
林岳雖說現在對外只是封劍門一個雜工,但林岳閉關多年,現在出山后已經是封劍門最資深的那批弟子,也確實是當得起他們一聲師兄。
林岳看趙卿腰間叮叮當當一堆玉佩,還別著把紫檀木的扇子,再加上那分量不輕的雙劍,直覺得這腰要不堪重負。
林岳和這排名十一的趙卿師弟還是頭一回見。
“你臉上那什么東西?”林岳覺得有點新鮮。
“單邊眼鏡。看起來會更有風度。”趙卿伸手推了推這個不好保持平衡的東西。“師兄為何出現在這?”
“搶個功勞。”
趙卿隔著一層玻璃,瞇眼看他。
林岳摸摸鼻子。書上說這師弟一貫精明,要騙過他并不容易。
“想必師兄也認出來了,這就是封劍門現在賞金最高的罪人,值五百兩銀子和兩顆丹藥。但師兄你久居門派禁地,對那些俗物還有興趣?”趙卿探究的神色舒緩開:“師兄,你在說謊。”
什么?師姐現在是這個情況?那師兄呢?林岳心中震驚。
“啊,我知道了,你是為了……”趙卿挑眉,感覺自己接近真相了。
林岳呼吸微微一滯。
“為了討掌門歡心吧?畢竟這罪人可是殺害掌門父親的仇人之一。”
那是什么不著邊際的猜測?林岳完全不信。師兄師姐曾在他閉關的地方待過好幾年,比起這個初次見面的趙師弟,林岳本能選擇相信師兄師姐。
林岳呼吸重歸平穩,順著對方的話頭往下:“趙師弟說的正是。那把人交給我?”
“誒呦,師兄,這罪人我們也是廢了不少功夫才布局抓住的,就這么交給你……我這還有多少兄弟等著吃飯啊?”趙卿瞇眼彎眉,意有所指。
林岳閉目凝神,再睜眼時有精光內斂:“那打吧。”
話音剛落,十幾位封劍門弟子便分出一半來,以趙卿為中心,圍住林岳。
“一起上?”林岳挑眉。沒想到找師姐敘個舊會這么麻煩。
“畢竟是對你。”趙卿一臉理所當然。林岳出山的動靜太大,實在讓人印象深刻,趙卿正心癢難耐想要探他底細,沒想到他今天就送上門來。
“上!”加上趙卿,圍住林岳的有八人。除趙卿搞特殊是雙劍流,其余弟子皆修習的是封劍門鎮門劍法泛川八十四式。
泛川是封劍門出的第一位劍圣,他訪遍天下劍道大宗,窮畢生之力,集各家之大成,創出變化無窮力巧并存的八十四式劍法,然后一代代傳了下來,成為封劍門的標志。
但既然是泛川八十四式……那就好辦了。
林岳凝神,這圍住他的人顯然訓練有素,彼此之間配合默契,幾息時間還未顯出破綻,但林岳倚靠著重劍的厚重,防守亦滴水不漏。只是不斷有劍叮叮當當地與無鋒相撞,隱約握劍的虎口處震得發麻。
他腳尖微不可見的輕輕點地,封劍門的泛川八十四式有其特定的連招節奏,尋常人只要一被帶入節奏必敗無疑。但林岳卻知道,破泛川八十四式的法門,也就在這節奏中。
破!林岳揪住空門將一弟子逼得一頓,他的同伴措手不及堪堪變了招才沒誤傷自己人。如此一來兩人節奏都被迫打亂,林岳趁機反手一別,擊飛了二人的佩劍。
八人銳減至六人,留給林岳的空間自然更大,但壓力卻倍增。畢竟林岳肯定剛剛被他打退場的兩人中沒有趙卿,趙卿仍舊用了不知道什么法門把自己隱藏在這幾人之中。
林岳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把那雙劍逼出來。
“叮~鏘!”又是兩人退場,還有四人。
林岳回身,虛晃一招避開直擊腰側的一劍,對方卻突然不知道從哪里摸出另一把劍來,林岳眼神一凝,是趙卿的雙劍!那雙劍借著勢繞住林岳的無鋒往近身處帶,兩人距離一下拉近,可運身法躲避的空間被壓迫到接近無,林岳重劍的長度優勢不再,笨重的缺陷卻暴露得明明白白。
突然!
林岳左后側寒光一閃,一把尖錐狀開有六刃的劍刺向林岳。
“噗”刺入肉體的聲音,卻并非來自林岳。
林岳一聲悶哼避開,側腰處不過是一道深可見血肉的劃傷,被他引來擋劍的弟子才是倒霉,生生被捅了個對穿,退場療傷去了。
“小十八。”林岳眉頭一皺,這個人這把劍,他認識。但沒想到是這樣重逢。
十八師弟好好一個劍客怎偏是被趙卿教唆成了個刺客。林岳眉頭又皺,瞟一眼傷勢邊回身退開。
剛剛刺出這一劍,成為唯一傷到林岳的出手之人,就是一直被隱藏樣貌身形,埋在十幾弟子眾中的小十八。小十八是與林岳同代的封劍門弟子,少時常結伴修習。十八是排行,小則是因為他長一張充滿稚氣的肉嘟嘟娃娃臉,脾氣也如小孩般。久而久之,封劍門上下都稱他小十八,真名反倒被廢棄了。
小十八的佩劍,也是整個劍道獨一份的款。小十八天生神力,他師父便為他取來這把劍。細長錐狀,開六刃,吹毫斷發,名為六角,為上古戰場刺殺之器。
在封劍門中,能在力上抗衡林岳的,同輩人之中也只有這位十八師弟了。
“師兄猴啊。”現身的小十八乖巧打了個招呼又隱去身形,林岳卻知道來自小十八的這份潛在威脅會一直存在。
現在與他纏斗的四人里,只有兩人是普通的封劍門弟子。其余二人都是封劍門排名極靠前的好手。林岳有點急。
他趕時間。
“!”林岳渾身一震,劍氣出體!
“是重劍九式!”趙卿一眼認出,傳信給自己人退后躲避,卻稍晚一步,那兩個掩護自己和小十八的弟子已經被震了出去。
趙卿持雙劍上,與林岳纏斗。和趙卿打是一件很惱火的事情,因為趙卿步法飄忽不定難以命中,好不容易打中了又被趙卿卸力大半,護體陣法抵消小半,最后他本人象不過被蚊子咬一樣毫發無傷。
林岳退,那雙劍卻無處不在,讓人抽身不得。這雙劍真不負他纏斗之名。
就是也沒啥殺傷力。
“叮~”一點尖鋒被無鋒格擋住,一觸即退,林岳卻眼尖看見自己的重劍竟然被刺了個小洞出來。
是小十八的六角。
殺傷力在這啊。
林岳步步緊逼,自己從封劍門的劍冢禁地中閉關(被困)十四年,無時無刻不受到劍冢中萬把古劍百位劍靈的威脅。那些劍靈忍受了千百年的孤寂,大多都喪失了人性,只將劍上附的殺意越刻越深。林岳要離開劍冢的唯一辦法,就是打敗所有劍靈,成為劍冢之主。
現在他出來了,也就是說,他做到了。
因此對上小十八和排名十一的趙卿,就算這二人聯手再帶上小弟放陣法,這場比試的勝負仍并不是很有懸念的事情。
明明趙卿也清楚,為何還要拖著自己?
林岳帶著疑問打到趙卿叫停。
趙卿額上已有汗水,顯然纏住林岳并不如看上去那般輕松。隨著趙卿認輸,小十八也總算在趙卿身邊現身,收起了六角。一直讓人暗中心驚的殺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小十八一臉孩子般天真明朗的笑容。
趙卿和小十八一對老搭檔,兩個瞇瞇眼,前者老謀深算,后者陽光燦爛。
“絲兄,好耐唔見。一齊去食也啊?”小十八笑瞇瞇提議。
就算林岳與小十八年少相識,但畢竟他久居后山禁地和師兄弟接觸少,對小十八這濃重的口音還是理解困難。
小十八翻譯器趙卿自動上線。
“他打招呼,請你吃東西。”趙卿和小十八搭檔數年熟悉得很了。“我們輸了,人你帶走,我們沒來過。”
等林岳帶著那捆成一團動彈不得的五百兩銀子加兩顆丹藥走得沒影了,趙卿招手,十幾個小弟趕上前。
“好了嗎?”趙卿發問。
“在畫了,在畫了。”有一人滿頭滿臉是墨,左右開弓運筆如風,頭也趕不上抬地應答著。
這十幾個追隨趙卿的封劍門弟子雖然還是以優秀劍客居多,但趙卿更偏好收集多技能人才。此次他帶來的人中就有一個記憶超群的,一個善丹青之道的。這二人主業劍術學的不怎么樣,所以從一開始就沒參與打林岳和被林岳打這件事。
此時這二人正合作繪制一副長卷。
終于長卷在二人合作下繪制完成,拿到趙卿和小十八面前。畫上竟是詳細的繪制了這場比試中所有人的動作,纖毫畢現,神態生動而畫面富有張力,仿佛藝術品。
這長卷中重點刻畫對象當然是林岳,關于他的細節更是一處不落。
“對了,這是重劍九式里哪一式?”趙卿發問。
重劍九式是江湖上已經失傳的劍法,而林岳出山后帶出來的那把重劍,就是和重劍九式配套的產物。因此趙卿暗中注意著林岳,希望能借林岳之手復原出重劍九式。
“呃,林師兄沒喊招式名,我們也不知道。”弟子仔細回憶。“也許,這招叫‘!’?”
這機靈抖的。
“……回去研究。重劍九式相傳為鑄劍祖師爺兼初代劍圣所創,威力巨大但習得者資料很少。若能讓我們知道重劍九式的姿態,進而推演出劍譜,那就有可能將我們現在手中的劍法進一步優化。那五百兩銀子可不值這個。”
趙卿雖然出身醫者世家,習武較晚,身體也并不強健,但他卻懂得謀劃,善于用人,因此他身邊聚集了相當一部分追隨者,在封劍門中號召力影響力都不小。
趙卿坦坦蕩蕩:“我就是沖著封劍門這塊專出劍圣的幾百年金字招牌來的,現在封劍門落魄如此,在我看來一大半都是因為經營不善,若我能接手封劍門掌門位,封劍門東山再起又有何難?這林岳被掌門看重,就必有他的不凡之處。先與他交好,若能為我所用那是再好不過,可若是我登掌門位的阻礙,了解多了除起來也方便。“趙卿一搖折扇,志得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