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空氣變得很是潮濕。
室內一燈如豆,火光輕輕跳躍著,一下一下打在她的眼皮上。
清歡看著眼前這封信,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她把信紙湊近了蠟燭,讓火苗漸漸竄上來把它化為灰燼。
這注定不會是一個令人安寧的夜晚。
陳家村學堂的矮房內,秦桐手中也有一個信封。她把里面的銀票抽出來放在一遍,用小刀仔仔細細地把信封沿著邊緣線割開,讓它平展著鋪在一盆清水里。
有一行字顯了上來——殺陳敦實。
天底下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殺戮,更何況目標是她名義上的丈夫。
秦桐心里炸開了一聲驚雷,難道,他知道了什么嗎?
帶著這些疑問,她失魂落魄地回了里屋坐在了自己的床上。黑暗里,她看著屋子里的另一張床,面色晦暗難辨。
他們的臥室,從來都沒有外人來過,誰能想到一對看似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竟是分床睡的。
“夫人!”門外傳來丈夫欣喜的聲音,“今日我跟著馬家老頭釣了一條大魚。”
陳敦實剛想推門而入,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連忙理了理衣服,確定沒什么問題以后,才禮貌性地敲敲門。
“進來。”
得到妻子的允許,陳敦實快步走到她面前,自豪地說:“看,我親手抓的。”
然而,秦桐卻沒有多少欣喜,她眼神復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灼灼的目光好像要透過這具身體看他的穿靈魂。
陳敦實的臉色白了一分,卻仍是強自笑道:“既然你不高興,那我就先養著,明天再做給你吃。”
落寞清清楚楚地掛在他的臉上,誰都沒想到的是,秦桐忽然從床上站起來抱住了他。
陳敦實一下子就愣住了。
旁人不清楚,他自己卻是知道的,這十數年夫妻,別說恩愛纏綿了,他們連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擁抱都不曾有過。
這并不是因為他不愛,而是因為很愛,才要尊重她的想法。
平日里,秦桐的心思總是縹緲如同山巔的薄霧,令人難以捉摸。
此刻,心中宛如山巔冰雪的人卻給了他一個貨真價實的擁抱。
這是什么感覺?
不同于平日里做夢時的虛幻,懷里的人有溫度,有重量,甚至還有淡淡的梔子花香。
他們的身子緊緊地貼在一起,沒有一絲空隙。陳敦實甚至能隱隱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線條在他懷中微微起伏。
最初的驚訝,不解過后,一種狂喜瞬間強占了他的心扉。數十年的求而不得,難道就要在今日實現了嗎?
伴隨著喜悅而來的還有笨拙和手足無措,在一個如此夢幻而迷離的時刻,他的手上竟然提著一條往下滴滴答答的大草魚。
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其實他完全可以放開那只提著魚的手,畢竟它掉到地上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后面洗洗就好,此刻要緊緊相擁才是最重要的。
可惜的是,陳敦實雖然確實是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于男女情愛上卻仍是頭一遭,加之他又可可憐憐地素了這么些年。
一朝有人來投懷送抱,他心里喜悅像洪水一樣破堤,不僅沖垮了他的理智,好像把智商也一并沖走了。
于是,陳敦實的兩條胳膊連同那條草魚就這么尷尬地僵在了空氣中。
著實可笑。
雖然,這完全不妨礙他此時飄飄然如在天堂的感覺。
下一刻,秦桐說出的話卻讓他仿佛如在地獄。
她的下巴重重地枕在他的肩膀上,似是十分留戀的樣子,嘴里卻輕輕呢喃著:“我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一瞬間,陳敦實如墜冰窖。
他自嘲一笑,眼前這美好的一切,果然只是個幻覺。
他終于如夢初醒般緊緊抱住了懷里的女人,很緊很緊,仿佛她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
“就讓我沉浸在這樣的美夢里死去不好嗎?”這下輪到陳敦實主動了,他的臉貼在她耳邊的鬢發上,似情人般摩挲著,“為什么要告訴我事實,是舍不得嗎?”
明明是問出了問題,他卻沒有容許秦桐回答,徑自說道“噓——讓我再抱你一會兒。”
這些年,他從不曾要求什么,現在,他只想讓這一刻更久,更久一些。
“襄兒。”陳敦實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緩緩叫出了這個名字,眼里有孤注一擲般的絕望,“你是叫這個名字吧。當年你父親被太子處死前,我便見過你。那時你還是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姐,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可我卻是家道中落,母親又害了病。那時我實在沒辦法了,正尋思著要去投湖,你便在一旁的出現了,給了我銀子,救了我母親。或許你早就不記得了,可我時時會想起那個場景。
那年長街微雨,你美得就像春日枝頭將開未開的杏花。”
“后來,我看著你家破人亡,看著你改名換姓,看著你墮入風塵,看著你為了復仇而不顧一切。卻始終不敢靠近你,我知道,你眼里只有復仇,如若我當時向你坦白一切,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我不敢賭。”
“你總以為我們成婚只是一個巧合,是恰好彼此的利益需要。于我而言,卻是整整盼了十年。”
“你不知道,這個擁抱,我整整盼了二十五年了。”
聽到這里,秦桐的落下兩行淚水,面色卻依舊冷寂,那感覺就像是烈火燒灼后余下的灰燼,連余溫都不再有了:“都過去了,你現在說這個又有什么用呢?”
“對啊,有什么用呢?”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了一些,像有什么哽在喉嚨里,“大約,是想用這一點點心里的秘密,讓你可憐可憐我吧。”
“雖然明知道不可能,我還是想勸勸你,當年你父親貪污證據確鑿,是罪有應得,你有為何不能放下呢?”
聽到這句話,秦桐拔出了藏在袖間的匕首,雪亮的刀刃上映著她的眸子,顯得格外肅殺。
她的手猛地往陳敦實的身上一送,安靜的屋子里,就只剩下重物落地的聲音。
她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眼睛如同手里的利刃一樣亮得攝人心魄。
“即使他負盡天下人,我卻只認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