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城郊的市集,街道兩邊很是熱鬧。清歡混跡在人群中,饒有興致地四處亂逛。
前面的大道上有一個雜耍班子在表演,看的人密密麻麻圍了一圈,時不時傳來叫好的聲音。人群的背后,便是一家成衣店。
清歡面色一喜,一頭扎進了人群中。
臨街的成衣店里的顧客來來往往,誰也沒注意到,一位青衣公子自右側一個不起眼的窗戶中一躍而下,而后便一直在窄巷中游移。
清歡這樣做可謂是謹慎了。
越接近山里,空氣就越是清新,太陽經過樹葉的阻擋,也變得溫和起來。
此行的目的是陳家村,它坐落在潺潺的溪水邊上,常年有婦人在溪邊搗衣。
一個挑著水的小伙自溪邊經過,立即停下腳步,轉而繞到后面的灌木里把扁擔藏好,賊兮兮地蹲在一旁扒開樹葉偷窺。
村里的學堂外面種了許多桃樹。
清歡經過的時候,滿樹滿樹的芳菲從她眼前掠過,自樹林中傳出朗朗書聲。
學堂里的教書的先生注意到了清歡,連忙下課來請她去家里坐坐。
這個教書的先生是紅妝的繼父,名叫陳敦實,是個落第秀才。高中無望后,他便在學堂的邊上修了幾間屋子。
“讓小姐見笑了,這幾間房子雖不寬敞,勝在方便。”說著,陳敦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清歡進屋。
屋子里的陳設很是簡單,只有一方茶幾和幾個樹樁做成的凳子,但是很干凈,桌面上沒有灰塵。
與陳敦實交談的過程中,清歡發現他的袖口和領口都有些許補丁,心里有些疑惑。
雖然她并不知道紅妝每個月會給這里捎多少錢,想來也不會少,怎樣也不會到穿補丁的地步。
盡管陳敦實意識到了她的視線,他依舊一派淡然,反而講了許多她從來沒聽過的野史。
清歡被他所逗笑,真心實意地贊到:“先生高才。”
本來她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這個陳敦實這么大年紀了還老臉一紅,一本正經地謙虛道:“稱不上才,不過拙荊愛聽,便多讀些罷了。”
看見他這個樣子,清歡本該再與他客氣客氣,不知怎地,她腦中卻浮現起那日亭中扶莘臉紅的畫面,一時間沒接上話。等她再反應過來的時候,秦桐已經站在眼前了。
看見她,清歡一瞬間繃緊了手上的肌肉。
秦桐是紅妝的親生母親,十多年前,她是柳州一帶的名妓,掛的頭牌,花名叫珠玉。相傳當年皇帝的弟弟云歡,也就是現在的承親王爺曾愛她愛得如癡如醉,不顧皇室的體面也要為她贖身。
就在那個時候,秦桐卻抱著年幼的女兒敲開了尚書府的大門。
清歡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這個女人裝作楚楚可憐的樣子跪在謝府的門前求著自己的母親,她扯著母親的衣角不住哀求著。
“求求你了,夫人,收下這個孩子吧。她是清直親生的骨血啊!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不起您,可當時,當時……”她咬緊了下嘴唇,“我也沒辦法反抗啊……”
誰都知道,謝府的夫人遲湘是前任護國公的女兒,朝廷為了感念其父多年征戰沙場而死的功績,特許她為大晉唯一一位以外姓稱的公主。
尊貴到什么地步呢。當時還不是駙馬的謝清直在成婚前就對著皇室許下諾言,他這一生絕不會再有其他女人,皇帝才答應把公主嫁給他。
這不僅是謝清直作為一個男人對妻子的深情,也是他作為臣子對大晉皇帝的忠誠。
如今誓言破碎,連帶著公主的名譽,皇室的威嚴都受到挑戰。
當皇族的尊嚴淪為笑談,尚書府今后的日子也難以好過。
秦桐用著全世界最委屈的聲音,說出了最刺耳的話,擺出最楚楚可憐的姿態,做著最齷齪不堪的事。可笑的是,這個秦淮名妓,苦苦求人的時候,眼睛里卻帶著惡毒,瘋狂,不顧一切。
當時小小的清歡站在母親的一旁,看著她,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中狠狠打了這個女人一個巴掌。
盡管這一巴掌的威力并沒有多大,但畢竟是由素來號稱知書達理的尚書千金打出來的,一時間,圍在謝府門前上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打人的小女孩身上。
震驚,懷疑,厭惡,不屑各種復雜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眼里。
憤怒過后,害怕的情緒在心上翻涌,一下子承受了這么多的惡意,清歡的眼中莫名地酸澀。
一般來說,她流淚就好了,年紀這么小的女孩子,哭起來就更容易被原諒。
“哇!”的一聲,秦桐懷里的孩子歇斯底里的哭聲先一步奪走了所有人的心。
人群中又恢復了竊竊私語。
“造孽啊,大人的錯,小孩遭罪哦。”
“尚書去偷香,歌妓攤上這事也是沒辦法……”
“非也非也,說不定啊,娼妓嘛,都是有飛上枝頭的心思的。”
……
任秦桐如何哀求,遲湘還是面無表情地關上了尚書府的大門。
清歡初識人性而有的淚水,沒有人見過。
十多年倏忽而過,眼前的婦人依舊可稱之為美麗。眼角的皺紋卻見證者時光真真正正的逝去,當年彩衣著身的秦淮名妓,終究化為眼前的鄉野婦人。
不過她的穿著倒是與當年無甚差別,依然是上等的絲綢,精美的刺繡,想來是紅妝的錢一直支持著她的生活吧。
也虧得陳敦實沒有瞧不起她。
察覺到清歡的不悅,秦桐垂下了眼簾,睫毛覆蓋了她的雙眸:“我去給你倒茶。”
“不必了。”清歡的聲音很冷,她一點也不想在這里多呆一秒,把紅妝托付的信封擱在桌上便要離去。
快要跨出房門的時候,秦桐還是忍不住發問了:“紅,紅妝怎么樣了……”
她的聲音帶著低低的哭腔,清歡不禁有些動容,隨即又硬下心腸:“她很好,只是再也不會再來見你了。”
其實紅妝會不會來見她,清歡無從把握,之所以會這么說,只是孩子般發泄發泄怒氣罷了。
出了那個屋子,清歡心頭的壓抑就少了幾分。她深深吸了口氣,風聲,水聲,鳥鳴聲,還有孩子稚嫩的讀書聲都在耳際旋轉。
隔著幾樹桃花,陳敦實已經在學堂繼續講課,即使是如此簡陋的衣服,也擋不住他溫柔沉穩的風采。
看到這里,清歡伸了個懶腰,如此安寧的環境,讓她的身心都放松了下來。
真希望美好的日子就此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