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寒地凍,西周發生了幾件大事。
一是廿五年沒有過女人的東宮終于選了良家子。
二是從來不做官的學林鴻儒楊功進京,拜內閣首席。
三是江南養疾的圣駕回京,半月悠悠晃晃,在十二月的頭頭,回到了盛京城。
而其中尤受矚目的東宮良家子花氏,更是一落腳就被送進了東宮,沿途百姓敲鑼打鼓,宮人翹首期盼,真個兒比自家添媳婦兒還歡喜。
程英嚶迎著滿城歡天喜地下轎,繡鞋甫落在紅絨地毯上,燒得旺盛的地龍便熱氣滾滾,都快過年了,還暖和得跟夏天似的。
“喲,都說江南好,結果一入冬,還是盛京最好。”程英嚶脫下棉裘大氅,回程積的冷氣咻地都散了。
“所以圣駕才要在冬至前回來。咱盛京地龍爐子一燒,賽神仙。”一個宮女斟了茶水,笑應。
程英嚶只著了鮫綃衫子,如瀑青絲用一枝鵝黃梅花簪著,那梅花攢著朵兒,是她路過御花園順手折的,覺得比任何金玉都好看。
“良家子喜歡梅花,奴婢這就派人多摘些來。快去!!!”那宮女吩咐,立馬有十來個宮女往御花園跑。
程英嚶阻攔不及:“誒,不用麻煩……不如,先,先傳些小食?”
“傳膳!!!”宮女一聲喊,十來個宮女就捧著蓄熱水的食盒排成了長龍。
“良家子若是筋骨累了,捶腿拿捏的宮女已經備下了,若是想睡會兒,伺候您梳洗的宮女也候著了。啊,還有,若您想彈琴寫字刺繡,所有的物件都是最好的,您瞧,冬窗下三大桌子都是。”
宮女十分殷切的介紹,殿外幾十名宮女烏泱泱的,人山人海,蔚為壯觀。
程英嚶總覺得自己被伺候成了菩薩。東宮恁的閑?感覺所有的宮女都來侍奉她了,她動動脖子動動腳,各種伺候就沖過來了。
是以程英嚶坐著動也不敢動,宮女們倒是目光熱切的看著她,好像閑得特別求事兒做,眼巴巴的。
前時摘梅花的宮女也回來了,用小車運回來的梅花,熱火朝天的把室內扮成了草房子。
更別說她那一句傳小食,小食小食,面前卻布置了三個大案,滿滿當的,快比上滿漢全席了,生怕撐不死她。
“良家子還有何吩咐?”宮女們異口同聲,聲勢震天,大地都抖了三抖。
“你們……放松,放松……”程英嚶嚇得一哆嗦。
就算她曾做過憫德皇后,前擁后簇眾星拱月的角兒,但也沒有今天這般,說是被人伺候,卻更感覺是在被圍觀,跟籠子里的奇珍異獸似的。
“這位姑娘……那個,我只是良家子,陣仗是不是過了點?趙沉……東宮吩咐的么?”程英嚶偷偷轉頭去和領頭宮女說話,苦臉。
宮女一愣,旋即又好笑又歉疚,跪下請罪道:“原是如此!良家子寬心,倒也不是殿下吩咐。只是東宮后宅這么多年終于有了女人,還是殿下親自封的。宮人們皆想瞧稀奇,故斗膽都請來伺候您,瞧瞧良家子的風采!”
程英嚶哭笑不得。
她還真成奇珍異獸了。
見程英嚶眉頭輕蹙,那宮女了然:“若是良家字覺得不自在,奴婢立馬讓她們都退下,除非良家子宣傳,再不來打擾良家子。”
“甚好甚好!”程英嚶如蒙大赦,又似想起什么,問,“趙沉……東宮現在何處?”
宮女掩唇一笑:“殿下在與諸大人商議政務,待處理完了就來見良家子,按照慣例,估計要到入夜了。”
“哦……他倒是勤政。”程英嚶鼓了鼓腮幫子。
“是,殿下向來勤政。良家子有什么就傳奴婢,婢子們就候在廊下,告退。”那宮女領了其他人退下,闔上殿門,周遭才安靜下來。
程英嚶長長吁出一口氣。人少了,連空氣都通暢了不少。
她身處東宮的寢殿,觸目是緗色的鎏金蛟紋,鼻尖吸入的沉水香和竹香,是他衫子間的味道,玉漏滴答正是酉時,初冬天黑得早,昏黃的日光浸得窗外竹影蕭瑟。
雪霰珠子打在綠紗窗上,微微的響,合著她的心跳,都快起來。
才進了盛京她就被送來了東宮。容巍則回了吉祥鋪,她托他給婆婆和蕭展打聲招呼,倒也沒別的不妥,反正她已是良家子,終歸得跟趙熙行一塊兒的。
東宮內的富麗堂皇她也沒覺得什么,她做憫德皇后那會兒,再燒錢的都見過,于是一路目不斜視淡然不驚,倒是在宮女中間博得非凡的美名。
咕咚一聲,太陽西墜,天色黑了下來。
程英嚶一個人發閑,就在殿內走來走去,好奇趙熙行有沒有什么“私藏”,這一逛沒查著“私藏”,倒是見著了一尊佛像。
地藏菩薩,民間祈求心想事成的菩薩。
按理說這種市井的東西不該出現在東宮,程英嚶打量了良久,實在不明白了。
這廂,程英嚶在東宮閑逛,晚些用了點熱粥,然后被宮女伺候著沐浴,換上了水紅色的宮制寢袍。
那廂,趙熙行下了議政,草草的扒拉了點晚膳,在溫泉湯囫圇了個澡,就在豆喜的宮燈引路下急步往寢殿趕。
“殿下您慢點!哎喲喂!這路上一層雪,滑溜哩!”豆喜幾乎是跟著趙熙行攆的,再后跟著的玉輦被嫌慢也沒用。
天知道東宮怎如此慌,跟餓了的人往飯桌前沖似的,別說儀態拋腦后了,路上還意料之中的摔了一跤,也沒管,爬起來就繼續趕。
終于到了寢殿,趙熙行猛地駐足,豆喜差點一個踉蹌就撞上他背了。
“殿下?”
“本殿提前讓你藏好的……東西呢?”
趙熙行壓低語調,生怕被旁人聽去,豆喜眨巴眨巴眼,忍不住好笑,東宮在程英嚶進宮前,就囑他把那箱子本子啊圖啊什么的,都藏到另外的地方了。
反正打死了都不能讓程英嚶發現的。
“回稟殿下,在西暖閣的壁櫥底下,您把手伸進就能撈著。”豆喜擠眉弄眼,又一頓,“……可是殿下,良家子已經在寢殿等著了,您只管去就好了,現在還看那些……耽誤時間。”
“你懂什么?”趙熙行冷聲。
是了,他這是從以前國子監考試經驗中得出來的:進考場前再看一眼書,哪怕大多數都打不著題,但就是看那一眼,信心都能漲上幾倍。
“殿外候著!”趙熙行低聲丟下句,就走入了西暖閣,撈出箱子,挑出幾本著重勾畫的圖本,匆匆翻了幾頁。
這一翻卻是把心神翻得更亂了。
他走出西暖閣時,腦海里就剩下了四個字:包您滿意。
小倌所的那種圖本上,第一頁都是這四個字,包您滿意,專門伺候人的,也是好個服務精神。
程英嚶在寢殿等得百無聊賴,差點就打算先回吉祥鋪瞅一眼了,卻這當,殿門打開,緗袍身影走了進來。
“趙……趙沉晏!”程英嚶蹭的從繡墩上站起來。
“是……是本殿……”趙熙行也站在門口不敢走近。
轟隆,豆喜將殿門闔上,遠遠的還聽見他扯著嗓子吼,感覺是故意的,什么叮囑今晚任何人不得入內,什么灶上把熱水都備好,還有最近守護的龍驤衛把耳朵都堵上之類。
這一吼不要緊,本來就覺得“異常尷尬”的程英嚶和趙熙行,兩個人的冷汗和熱汗都混著往下滴了。
寢殿內很安靜,因為豆喜的吩咐,還有些“過于”安靜。
玉漏滴答,紅燭結花,紗窗剪影竹影曳,廊下月光如水,能聽見兩顆心的跳動,越來越慌,越來越亂起來。
趙熙行一橫心,覺得自己應該先開口,遂道:“那個……回程可還順利?累不累?”
“不,不累。”程英嚶剛吱聲,就暗罵自己回答太蠢,如果累,怎么樣,如果不累,又怎么樣。
于是她趕緊找了句話:“你……膝蓋怎么回事?”
趙熙行低頭瞧了眼,摸摸鼻子:“沒,沒事……來的路上急了點,摔了。”
同樣剛吱聲,趙熙行也暗罵自己回答太蠢,急,急什么,說出來太丟男人的面兒了。
于是他趕緊結束了話題,饒過女子坐到茶案前,自顧斟了一杯茶,咕咚咕咚仰頭就灌,一連灌了半壺。
程英嚶只敢低頭看自己繡鞋尖,心跳已經快得不正常了:“那個……太晚了,我,我還是回吉祥鋪吧……免得婆婆他們擔心……”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趙熙行砰一聲放下茶壺,臉色有些異樣:“回去?”
程英嚶舔了舔干澀的唇,不知為何她也覺得渴,連忙避著趙熙行視線,要去斟那壺茶喝。
卻是猛地一頓。
“這是……酒!”程英嚶愣住,茶壺里哪里是茶,分明是酒,還是最烈的酒。
“是啊,是酒。”這個時候,趙熙行的眸光開始迷濛了,估計是趁著酒勁,人也自在起來,氣勢蹭蹭往上漲,“……壯膽的。”
程英嚶懂了,又不敢承認懂了,直在原地慌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趙熙行起身,向她走來,臉上還算平靜,眸底卻燒得熾熱了,沙啞著嗓子道:“事不過三……今晚,你還想回去?”
話尾微微上揚,添了股風流氣。
程英嚶記恨上了那壺酒。趙熙行這膽子一壯,她連憫德皇后的威風勁都使不出來了,但覺得渾身發軟,腦海里嗡嗡的。
只能瞪著男子走到她面前,伸出修長的食指抵在她唇心,一笑,風月纏綿——
“包您滿意。”
……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注1)。
……
注釋
1.玉爐冰簟鴛鴦錦:牛嶠《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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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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