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春噗嗤一笑:“六殿下這話說的,奴婢從前家里訂的親,您不樂意作甚?”
趙熙衍眸色一閃,湊過來瞧女子的眉眼,瞧得細細的,深深的,讓遲春慌了神。
“六殿下?”
“姑姑真不知?”趙熙衍輕道,語調(diào)噙了微微的怨。
及笄年久的遲春也不是豆蔻少女了,她大趙熙衍整整五歲,瞬間電光火石明白了全,心緒卻更亂起來。
“殿下您還未弱冠,就莫開奴婢玩笑了。”遲春避開眼神,“奴婢家里訂的親,奴婢自己也愿的。”
“滄海桑田故人都非了昨,薄薄的婚約紙已經(jīng)泛黃,姑姑作何還要拘于此?”趙熙衍有些急的上前一步,齒關(guān)咬了咬,“還是說,姑姑自己的心意…”
趙熙衍沒敢說下去。眼巴巴的凝視多了分緊張,和小心翼翼。
遲春覺得心跳也快起來。她不由暗罵自己,都二十一的人了,怎么還著了一個十六少年的道兒。
“瑤臺玉鳳,尉遲家的家徽。殿下知道是什么樣么?”遲春定了定心神,輕問。
趙熙衍愣了半晌。瑤臺玉鳳,花兒他當(dāng)然知道是什么樣,但瑤臺玉鳳的家徽,他就一無所知了。
尉遲。曾經(jīng)的名門湮沒在了歷史塵埃里,曾經(jīng)的族人則忙著舍棄這個姓,流落在新王朝天南海北的命運里。
見少年呆住,遲春自嘲的笑笑:“如今世上還認得瑤臺玉鳳的,只有奴婢和他了吧。”
為什么念念不忘一紙婚約呢。
因為我和他,是這滄桑過后同命人。
趙熙衍的瞳孔有一剎收縮,良久的不知該回甚好,滿顆心荒然若失,又澀又無助。
“殿下這壁菩薩畫得甚好。奴婢宮里也藏了好些觀音畫,現(xiàn)瞧來都沒殿下畫得好。”
遲春感到漸漸冷靜下來的心跳,看向畫了一半的佛像,轉(zhuǎn)了話題。
趙熙衍垂著頭,沉默,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殿下若真想畫完菩薩,吩咐匠人就好了,您親自來畫不合規(guī)矩。還是請殿下隨奴婢下去罷,若殿下有個閃失,事關(guān)重大。”
遲春規(guī)矩又客氣的勸了,準備下架子,卻感到身后沒動靜,疑惑回頭。
“殿下?”
“本殿的菩薩尚未畫成。不如姑姑幫我出出主意,姑姑以為菩薩是如何模樣呢?”
“應(yīng)該是美麗的,慈悲的,不染的吧。”
“是么?”
“殿下莫為難奴婢了。奴婢不算有緣人,又沒見過菩薩顯靈,不敢妄言。”
遲春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趙熙衍意圖何在,她畫畫算不得行家。
趙熙衍看著迷茫的眼前人,仿佛又見那夏日的午后,長長的小巷,一位女子青衣磊落,踏著滿地雪白的槐花而來,尤其是透過日光扶疏的竹簾看時,當(dāng)真是美得如夢似幻。
青澀的郎心就那么動了。
趙熙衍笑了:“我見過,見過那樣的菩薩。”
吃春微驚:“在哪兒?”
趙熙衍意味深長的看著女子:“不就在這兒么?”
自負已經(jīng)廿一的尉遲春,忽的就紅了臉。
風(fēng)起,影動,靈隱寺深山鐘響,我與你人間結(jié)緣。
江南城中富貴處,金銀若等閑,坐落在這爿楊柳深處的,就是江寧織造,曹府。
曹由倚在榻上,似乎身子不太好,湯藥流水般送,說幾句話就得歇半晌。
“候選名單擬出來了?”曹由喘氣得音粗。
曹惜禮跪在堂下,恭聲應(yīng)到:“參與錢家立妻的曹家女已經(jīng)擬出來了。只是聽聞圣人有意護持楊家女。”
“哦?楊功的楊家?”曹由陰惻惻的笑,“不奇怪。楊功即將入京赴職,以后就是天家的狗了,圣人扶他家的女子,是要在錢家安一顆釘子。”
曹惜禮面露凝重:“只是若圣人插手,哪怕是公開擢選,楊家女奪魁的可能性也會大上很多,對于我曹家,對于我曹家和錢家的關(guān)系,都會是噩夢。”
“當(dāng)然不能讓楊家女中選!不,不是不能,是絕對不允許!哪怕一絲絲可能都要完全扼殺!”
曹由猛的大喝,將手中藥碗一砸,瓷片四濺開來,刺耳的響聲刮得人耳膜疼。
“父親息怒!!!”曹惜禮慌忙叩首,連呼吸都刻意壓抑。
或者說在這座灰墻幽深的曹宅,他素日里連呼吸都是不通暢的,總感覺有誰掐著他脖子。
“但若我曹家不惜一切代價贏,豈不等于眾目睽睽之下,打了天家面子。”曹惜禮深吸一口氣,試探,“就算曹家女入主錢宅,事后楊家和天家還會放過曹家么?”
曹由用了奴仆奉上的參湯,勻著氣兒道:“所以曹家女不能和楊家女直接對上。老夫已經(jīng)選好了一個替代品,一個參選資格管夠,又能為我曹家驅(qū)使的卒子。”
曹惜禮遂喜:“妙極,如此,我曹家居于幕后便能贏臺前之局也。”
曹由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紫檀匣,打開來,是參選錢幕妻的候選名帖。
尹笙。
上面紅漆描金二字。
曹惜禮一愣。沈銀,平昌侯沈圭的嫡大姑娘?
“老夫估摸著,尹笙以蘇家表親的身份參選,蘇仟跟著錢家主,家世夠了。況且以她原本侯府千金的本事,還怕贏不過一個楊家女?”
曹由陰鷙的笑,志得意滿的眼眸瞇成了一條縫。
“沈……不是,尹姑娘能愿么?”曹惜禮面有遲疑。
曹由眉頭一豎,冷笑:“怎么,惜禮,你身為曹家現(xiàn)任家主,只應(yīng)記得家族利益四字,用些得力的手段就好,哪還有閑心顧念其他的愿不愿?”
頓了頓,曹由古怪的咧咧嘴:“別忘了,若曹家無法和錢家結(jié)姻親之盟,帝宮會首先拿馮氏祭旗……不要讓我失望。”
“兒子知道了,尹笙的事這就去安排。”曹惜禮腦袋無力的垂了下去。
兩個時辰后,男子腳步沉重的走出上房,遠遠看得一抹倩影立在廊下等他。
“禮郎!”女子喚,雪白的狐絨窄肩襖擁著一張小臉,笑得像秋風(fēng)中的玉簪花。
于是曹惜禮什么悶心事都消了。他快步上前去,執(zhí)了女子微紅的小手,佯怒。
“憐憐!誰讓你出來接我的?十月天涼,瞧你手都凍紅了,乖乖在后宅等我不好么?”
言罷,曹惜禮俯下身,輕輕搓著女子小手,哈著熱氣,和世人所知的曹家家主判若兩人。
看著郎君的腦門頂,馮憐紅了臉,嬌羞道:“妾不放心嘛。此次錢家立妻暗流洶涌,你好幾日都歇不好了,今兒又被先代家主叫去…”
“誒,父親,該叫父親。”曹惜禮打斷。
馮憐臉更紅了:“還沒過門呢。”
曹惜禮正色,一字一頓:“憐憐,快了,我一定八抬大轎來迎你,只要我曹家成為了錢家的姻親,很快。”
馮憐低下頭,不說話了。她也曾居身盛京名利場,何嘗不懂權(quán)力博弈,不講半個情字。
世人都說曹家如何了不得。身為天子朝堂江寧織造,又效忠錢家,夾縫里活得一手左右逢源。
可局中明白人才知,這不亞于懸崖走繩索,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終有一天雙方都容不下兩姓家奴。
“禮郎認同曹家選擇了錢家么?”馮憐低下頭去。
“只要能成為錢家外戚,我們便和錢家站一條船上了。秦南鄉(xiāng)大抵指望不了,這次立妻擢選,一定可以和錢家結(jié)親。到時候,江寧織造不做也罷,帝宮就不敢動我曹家了。”
曹惜禮臉色激動,信誓旦旦的加了句:“到時候,我一定能護你周全,一定能光明正大娶你過門。”
馮憐笑,笑得眼眶都紅了,人都說曹家家主如何鐵面無情,生得沒個心,卻在她眼里,還是當(dāng)年那個看見她就瘋了心的少年。
瘋了心,要她這個將被獻給右相趙胤的良家子。
雖然多虧時任側(cè)室的劉蕙,和化名公子翡的錢幕周旋,才讓馮憐以錢家遠親的身份離開盛京,瞞天過海,成為曹惜禮的女人,但馮憐的來處,依然是一枚定時炸藥。
尤其是當(dāng)年的右相成了皇帝。
“偷”了曾經(jīng)右相的如今皇帝的女人,這里面頂?shù)木褪且粋€逆字的天殺局。
在盛京和江南虎兕相搏的夾縫里,這個女子,會成為殺雞儆猴最便宜的棋。
“憐憐,聽說東山的梅花兒好,待開了,我?guī)闳タ础!辈芟ФY溫柔的籠住女子的手。
“東山腳下有家糖葫蘆也好吃,看完梅花我們就去嘗嘗。你不喜歡甜,妾讓他們少放點飴糖。”馮憐拭去眼角的淚,笑應(yīng)。
“好。等立妻的事忙完了,我們一塊兒,一塊兒去。”曹惜禮輕輕抵住馮憐額頭,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淚卻下來了。
他想賭一把,雙手沾滿血脊梁骨碎了,背負罪孽深重都能下注。
想堂堂正正娶他要的妻,想跟她一塊兒去看東山的梅花,并肩坐著,分吃一串糖葫蘆,少加了飴糖,不太甜。
他曹惜禮這一輩子,只有這一個她,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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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冰娘
今天和朋友聚餐,喝醉了…不知道更了什么…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