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仟眨巴眨巴眼,退到一邊兒,另一抹倩影就從垂花門后拐了進(jìn)來。
公子翡眼眸一彎,詔獄關(guān)了半月的陰悶咻地散了:“小十三。”
語調(diào)是微微上揚(yáng)的,素日水汽濛濛的嗓音,泅了難掩的輕快和歡喜。
程英嚶上前來,立在三步開外,紫衫綠瞳,眼前的面容依然是攝人的江南,煙雨艷麗,就算墨發(fā)凌亂,倦容泛白,也依然是她魂?duì)繅衾@過的,屏風(fēng)后的少年。
程英嚶忽的就鼻尖發(fā)酸。
暖閣那晚,她亦是共犯,東宮氣勢洶洶的來提人,百余龍驤衛(wèi)的刀劍都是出了鞘的,說不怕是瞎話,說不擔(dān)心是氣話。
余光瞥到男子腳踝滲出的血,程英嚶心底更酸。坐踞江南,傳承百年,連皇帝也禮讓三分的江南之主,何時受過這等苦,還不是由了她。
自己心心念念藏了十四年的重逢,見面禮,竟然是一場牢獄之災(zāi)。
轉(zhuǎn)瞬間念頭雜亂,程英嚶怔怔的看著公子翡,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無聲無息紅了眼眶。
那日夾鏡鳴琴閣,席上宮人都略飲薄酒,雖然后事荒唐,但也一枕莊周,如今頭腦清醒,青天白日的,程英嚶再次面對著這張曉風(fēng)殘月的臉,想到兒時七年朝朝暮暮,心緒差點(diǎn)就沒收住。
公子翡也沒說話,靜靜的看著女子。眉宇間毫無責(zé)備或者凄楚,千纏萬繞的波瀾,在他翡翠般的眸底蕩漾。
相對無言。頭頂?shù)氖窕ㄝ鞭拢臣t了兩張面容。
“那啥……我去旁邊逛逛,難得來趟帝宮嘛。”蘇仟自覺尷尬,決定離開裝眼瞎,轉(zhuǎn)身前回瞧的一眼,滿是擔(dān)憂。
宮道安靜下來。蜿蜒的紅墻如錦織的夢,日光在琉璃瓦尖跳躍,風(fēng)過,石榴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鋪了一地緋,暗香襲人。
“小十三不必?fù)?dān)憂。天家并未為難,半月后我即返程南下。暖閣風(fēng)波,我亦從未怪過你。”公子翡目光輕晃,加了句,“……東宮可有為難小十三?”
程英嚶癟癟嘴,低頭攪衣角:“他不肯見我。我遞了謁見的帖子,天天遞,天天都被打回來……我有什么辦法。”
公子翡笑意漫開:“我家小十三,倒不用這般委屈自己的。”
我家小十三。這幾個尋常的字眼,撞得程英嚶心尖一顫,頓時委屈得眼澀。
當(dāng)年被鎖在別邸那道朱門后時,一雙耳朵,就是她和這人世牽連的唯一通道。
聽到有吆喝,是早市開了,一定有扎紅頭繩的丫頭沿街賣桂花,聽到炮仗,是快過年了,大街小巷掛了成串的紅燈籠,聽到噼里啪啦的燈盞燒油,是上元節(jié),安懷門外十丈高的火樹,聽到孩童哭嚷嚷“我的糖人兒,還我”,是街角那個有名的糖人挑子進(jìn)京了,左鄰右坊的孩子們攥了銅錢排長隊(duì)。
這一切,都和她無關(guān)。
她只能豎著耳朵聽,聽著聽著就開心,聽著聽著就不開心。
這時總有嬤嬤遞過來書卷,說是先生布置的小測,閱過后作文,再回呈給先生指正。
然后她打開卷冊,能看到紅胭筆勾畫的文題,還有書頁間夾著的一串桂花,打苞的,拴著繩,儼然是準(zhǔn)備賣的。
是早市,扎紅頭繩的丫頭沿街叫賣的桂花。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這般委屈自己的。”屏風(fēng)后,那個少年水霧濛濛的聲音,含笑。
于是這成了他們的秘密。
嬤嬤接過來的書卷,書頁間裝下了整個人世間,是一個燈籠穗子,是十丈火樹的一截燭芯,是街角那個有名的糖人挑子,小半個糖人兒。
這一切,又和她有關(guān)了。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這般委屈自己的。
每每屏風(fēng)后這么一句,程十三就記了十四年。
——人世間,是你帶來的。你也是我的,人世間。
……
“小十三,其實(shí)這一頓牢獄之災(zāi),非禍乃福。”公子翡的聲音響起,近在咫尺。
程英嚶示問。
公子翡認(rèn)真的看著她,輕道:“因?yàn)閺慕裉扉_始,我想重新認(rèn)識小十三,不是以先生的身份,而是以錢幕。”
程英嚶心里一凝,但沒打斷,讓他說下去。
“曾經(jīng)我或許疑惑過,我與小十三之間,不同尋常的羈絆,我苦苦求解,不過從那晚起,答案就不重要了。”公子翡聲音微啞,緩緩一嘆,“因?yàn)橐庾R到你長成了另外一個人,很熟悉,又很陌生,某些東西在那一天,就變?yōu)榱肆硪环N東西。”
“家主您莫非?!”震驚的首先是蘇仟,他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大抵不放心,正好聽到這些,不禁色變。
公子翡坦然的對他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繼續(xù)看向程英嚶,他理了理衣衫,竟帶了一分緊張,小心翼翼道:“所以小十三,你看好了。”
他后退兩步,俯身,揖手,是男女初見的禮。
程英嚶呆住,男女?
于是公子翡也就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良久未起身。
“這是什么意思呢?”程英嚶總覺得某些東西的變化,讓她覺得新奇,也惶恐。
“如果小十三不確定,可以親自確認(rèn)一下。”公子翡開口。
程英嚶不解,便見得公子翡走到她身前,就算是混了詔獄的糟粕味兒,也掩不住的清淡桂香,絲絲縷縷的纏上兩人衣衫。
“入獄數(shù)日,草席灰枕,先生臉都臟成花貓了,討點(diǎn)水擦都討不到的。”咫尺間,公子翡注視她。
程英嚶的腦子又不清楚了。
雖然筎娘和容巍的話金雷般回響,東宮的拒而不見她心知肚明,但被這波光瀲滟的翡翠瞳仁凝視,看著那湖心倒映出的自己。
咻,程英嚶就回到了當(dāng)年梳著雙丫髻的小十三。
“都是小十三不好,連累先生牢獄之災(zāi)。”程英嚶低下頭,渾像個課上打盹被抓包的孩子。
“那小十三說怎么辦呢?不如,幫夫子擦擦?”公子翡俯下身,低下頭,很是乖巧,好像真等著程英嚶給他擦臉。
女子下意識的伸手,指尖碰到男子臉頰,熟悉的溫度,那晚的記憶又風(fēng)月妖秾起來。
程英嚶愣住,腦海亂成了漿糊。卻這時,公子翡兀地抬頭,女子的指尖就從一瓣溫?zé)岬臇|西上劃過。
再回神,公子翡長身玉立,看著程英嚶的眸光,幽微,壓抑著滔天巨浪。
程英嚶瞧著僵在半空的指尖。剛才是……唇?
原來擦臉是故意的。男子算好的時機(jī)和弧度,抬頭,女子的指尖就堪堪劃過了他的唇瓣。
一點(diǎn)蜻蜓點(diǎn)水。空氣的溫度驟然升高,瞬息之變所倚仗的老練,可不是初出茅廬的青澀能抵擋的。
頭頂?shù)氖窕ɑ腥羧计鹆舜蠡穑[晦的染紅了男子耳根,也明顯的炸開在女子兩靨。
公子翡凝笑。眸底噙了三十歲的勢在必得和爐火純青。
程英嚶卻整個人傻在原地。因?yàn)樵谀且凰查g,她竟感到了——
惡心。
來自身體本能的厭惡和抗拒。她從來沒料到會對先生有這種態(tài)度,但事實(shí)就是,不用大腦思考,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判斷。
容不得她辯駁,于是也讓很多糊涂的東西,在那一瞬間,得解。
是了,筎娘和容巍說的對,她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而眼前這個人,也已經(jīng)是三十歲的男人了,聽聞他收了一個喚南夫人的妾侍,屏風(fēng)后的少年也早就長大了。
是了,男女初見,不是先生和學(xué)生,是男人和女人,她重新認(rèn)識的錢幕,她身體本能確認(rèn)的答案,都在告訴她,她的選擇。
十四年一場夢,該醒了。
程英嚶像是觸到了冰冷的毒蛇,咻地收回指尖,拍了拍發(fā)熱的臉,退后:“……暖閣蒙獄,小十三道歉。但那晚,和剛剛的事。”
程英嚶深吸一口氣,好像親手執(zhí)了把剪刀,把當(dāng)年的屏風(fēng)和時間的陷阱,一起都剪碎了,痛,但更多的,是坦蕩清明。
醒來后,道一聲好久不見,足矣。
“……還請先生勿再有了。”
程英嚶言罷就轉(zhuǎn)身離去,再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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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冰娘
程英嚶頓悟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