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翡眸色微閃,指尖在衣衫里一攥:“我自是宰相肚里能撐船,還望殿下,龍興云屬東閣開。”
趙熙行沉沉的笑漫開,幽瞳里風起云涌都被壓得悄寂無聲:“自然……這個云鑼音不準,怎么調來著?”
頃刻就轉了話題。
公子翡一愣。看著神色如常的東宮很是好學的問他,半點破綻都無,他無聲的嘆了口氣,伸出手去緊了緊弦絲:“放太久了,得抹點松油……”
然而,吱吱呀呀的樂音中,趙熙行又冷不丁一句,讓他指尖一滯:“家主,您又和程英嚶說了話吧?家主果真久居江南,對本殿和她的事兒不太清楚呢。”
公子翡調著音,沉默,眼睫毛垂下,綠瞳碧波蕩開一爿暗影。
“不管您之前聽沒聽過,本殿今兒就說予您聽:程英嚶,是本殿的人,還望家主離她遠些。”趙熙行的語調依然是清淡的,眸子卻如鷹隼,死死的鎖定了公子翡,“就算您與她自幼相識,呵,東周都滅了,家主又何必抓著不放。”
公子翡抬頭,前時還恭敬守禮的臉面,忽的就溢滿了精光:“殿下這是在……威脅我么?”
浮光微塵中,那雙幽瞳一晃,趙熙行笑了:“雖說本殿是主子,但蘇湖熟,天下足,堆金積玉富貴鄉,面對這樣的江南之主,本殿又豈敢言威脅。”
緗袍男子的笑是清淺的,就好像剛才說了個笑話,眉尖都噙著隨和與不在意,然而朦朧的浮塵后,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卻亮得如剛剛淬出爐的劍光。
令公子翡呼吸一滯。
仿佛那柄無形的新劍,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我錢家侍民為先,君為后,只要天家奉社稷之誠,我江南必獻無染之忠。”良久,公子翡一字一頓,咬緊牙關道,“殿下就不必試探了。您還未登大寶,何必早早傷了和氣。”
這番亮出底牌的話格外重了。冰冷的王權在伺機,鮮血和霸業都作談笑中。
趙熙行忽的大笑起來,露出大白牙,笑成了個孩子,哪里還有半分方才疑心警戒的樣子,他親和的拍了拍公子翡肩膀,老友般摟了他。
“本殿不過是初生牛犢,幾句照本宣科的話,家主還真上心了?大可不必,不必!我關中仰仗江南,本殿也敬重家主,待會兒這堆樂器清點完了,喝一杯?本殿做東,做東!”
戲臺子頓時洋溢了歡聲笑語,春風盈盈,其變化之快又不著痕跡,讓公子翡壓緊的呼吸都還沒松過來。
“時隔多年再次覲見殿下,翡已感念備至。又豈敢與殿下稱兄道弟,同席宴飲。”公子翡規規矩矩的斂下眼眸。
“啊咧,家主不賞光呢,那本殿只能親自提兩壺酒,去你京邸門口堵你咯!”趙熙行跟個無賴般嚷,在公子翡滿臉無奈時,他又猛地手上一用力,狠狠的卡住了男子肩胛骨。
西周皇太子,習武。
一身緗袍下是劍過封喉的無赦。尤其那大半年長鎖東宮時,從蝕骨思念中悟出來的劍意,據說現在天下還無人可破。
是以這不著痕跡的一卡,立馬如鐵鉗飛虎爪,疼得公子翡眉尖猛蹙。
戲臺子下的蘇仟一個激靈,臉色煞白。
趙熙行湊近公子翡,仿佛瞧著動彈不得的獵物,幽幽道:“……不過,程英嚶,家主千萬別肖想。否則……關中鐵騎十日內就能踏平江南。”
南字剛落下,趙熙行就松開了手,瞬間換成了溫柔的力道,大笑:“開玩笑,玩笑!本殿這些年勤于習武,請家主指教嘛!晚些酒席不醉不歸,本殿準備了二十年的好酒,家主定要出席啊!”
公子翡臉色異樣。應下這樁酒宴,就告辭離去,出了夾鏡鳴琴閣,他回頭望了眼被掐斷在紅銅門后的緗色身影,吁出一口濁氣。
“家主,方才可有傷著?”蘇仟連忙上前來,滿臉擔憂。
“無妨。不過是試探,沒用真招。”公子翡擺擺手,又輕輕一笑,“不過,我堂堂江南之地,東宮真想來真招,也得掂量下吧。圣人第一個就得擋在前面。”
蘇仟卻臉色愈發凝重:“但聽聞東宮連圣人之意也都忤逆過,怕不是真對我江南……”
“他敢么?或者說,哪一朝哪一代的君王敢過?”公子翡打斷話頭,眉尖騰起熾盛的傲氣,“君王之道,在于誅心。這東宮并不是真想對江南如何,而是先誅了我這江南之主的心,來個下馬威。”
蘇仟一愣:“東宮年不過廿五,怎如此老謀深算?”
公子翡笑笑,并不覺得意外,反而有一絲欣賞:“這才是合格的皇太子,或者說,合格的未來君王啊。”
蘇仟若有所悟,回首夾鏡鳴琴閣闔上的大門,帶了忌憚:“家主此次進京,也是聽聞圣人病重,想來親眼瞧瞧這未來君王如何。如今看來,是滿意?”
公子翡眸色一沉,挑眉:“作為臣子,我滿意。但作為公子翡,呵,定論尚早。”
“家主!帝宮比不得江南,小心隔墻有耳!”蘇仟緊張,慌忙四下張望。
公子翡無所謂的聳聳肩,似乎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長的微瞇了眼:“不過,小十三么……”
后半句話湮沒在敲鑼打鼓的熱鬧里。想來夾鏡鳴琴閣的器樂清點俱備,戲班子已經排起來了,為不日后的唱折子做準備。
西皮流水,宮商角徵,盛京繁華煙云夢。
帝宮另一端,教化堂。笙簫卻仿佛傳不到這冷寂之地,程英嚶一動不動的坐在檐下,耳朵豎得老高,才隱約聽到云鑼板鼓聲。
“要唱戲呢。好像是《天仙配》?《白扇記》?”程英嚶尖著耳朵,辨識著若有若無的調子,“全都是黃梅戲的折子?”
頓了頓,她又笑,眉眼都彎起來:“是他的做派。人走到哪兒,都能自己杵成一座江南。”
是啊,是他,那個渾身上下,從頭發絲到腳指頭,都鐫刻著江南的男子。
我的小十三。只有他會這么喚她。
“是你么……如果是,為什么不愿再見到小十三呢。”程英嚶忽的斂了笑,荒荒一句,千頭萬緒攪得心里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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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冰娘
蘇湖熟,天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