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認識民女了?”看著驚得合不攏嘴的豆喜,程英嚶戲謔。
豆喜一拍腦門,陪笑道:“姑娘饒過。只是從來只有殿下往您那兒跑,還從沒您自己往這兒跑的。”
“你這廝,從哪兒學的油話!和你們殿下倒越來越像了!”
程英嚶臉熱,佯怒,往稱心閣里一探頭,見得人去樓空,朱梁積雪,不禁心里微暗。
“東宮果然事務繁雜,承天降大任也。”心思轉動,程英嚶不咸不淡的吐出句。
“可不是!”豆喜眉飛色舞,“東宮大賢,令人敬佩,這幾天就沒個歇的!今兒天兒不亮,就去前殿主持祭文了。”
“哦……那……不打擾。”
程英嚶拉長了語調,一拜,轉身就走,可沒走兩步,腳步一頓,又蹭蹭倒了回來。
“那個……既然我周有如此賢主,實乃百姓之福。豆喜不如帶民女去前殿,去……”女子繞了半天,才磨蹭的吐出后半句。
“……瞻仰一下其賢明?”
豆喜聽得開心,馬上應下來:“自然是行的!姑娘隨奴才來!”
程英嚶松了口氣,遂跟著豆喜左拐右穿,臨過肅肅的松柏林,行過寂寂的先祖靈,來到一處恢宏的廣場前。
神道兩旁神獸肅穆,盡頭香案牲祭莊嚴,場中數十名臣吏著朝服,正洗耳恭聽著,趙熙行吟誦祭文。
不過是追念先賢圣明,祈保后世昌隆的文字,卻被念得清音朗朗無塵。
著緗色華裳的男子長身玉立于黃金臺上,飛雪中玉容莊嚴,巍巍若松下風。
程英嚶遠遠的看著,心念一動。
不過是幾天沒瞧見他,她卻覺得好像好久沒見了。
久到再看見這張臉,一點也不倦似的。
然而她又看看隔在自己和他中間,烏泱泱的臣民,自己被淹沒其中,估計高高在上的他,根本不會注意到多一個還是少一個。
“姑娘,奴才雖把您帶來了,但您只能在這兒瞧瞧,萬萬不能進前去啊!前兒的都是官老爺們,下民擅入是要掉腦袋的!”
豆喜在旁邊萬千囑咐,不停給盯過來的龍驤衛作揖。
程英嚶笑笑。
她下意識的伸出一只腳去,瞬息之間,龍驤衛的刀戟就架到了她脖子上,后面的官吏也回過頭來,斜著眼瞧她。
“放肆!區區下民,目無尊卑!還不快退下!”
四面八方冷箭般的目光刺得她一愣,而較之于群臣簇擁的黃金臺,這片喧嘩也極其細微,根本沒讓那個男子注意到。
程英嚶忽的一陣無力,腳就縮回去了。
是了,她在時間里混亂不清,都差點忘了,今時,早不同往昔。
如今他是眾星捧月的月,而她,只是滄海一粟的粟。
“民女有罪。”程英嚶沉沉一拜,便要轉身離去。
忽的,周圍有輕微的騷動,夾雜著倉促的腳步,撲通撲通飛濺的雪。
程英嚶還沒走出幾步,就感到一只手拉住自己胳膊,往旁邊一拽。
她一驚。再一站穩,就轉入了一個玉雕佛像后,巨大的坐佛擋住了群臣的視線,生生隔出兩片天地。
“還好,趕上了……呼,怕你走了……”
趙熙行喘著氣,死死攥住女子胳膊,大雪天的,額頭都是熱汗。
“殿下?!”
程英嚶余驚未消,慌忙抽出胳膊,遂聽得佛像后,前殿傳來御史的呵斥聲。
“安靜!殿下去去便來,請諸位大人稍耐!”
似乎實在事出突然,群臣中有竊竊的不滿。
“告慰先祖的大事,半時半刻都拿吉時算好的!以圣人著稱的東宮,怎今日行事如此唐突?”
前殿議論成一片,御史忙著左放肆右肅靜。
佛像后,佛祖慈悲,燃香安寧。
程英嚶看著面前男子滿頭汗,聯想到方才腳步聲,不由一愣。
“您不會……頭一扭,把群臣撂下了,就…跑來追我了?”
趙熙行撫著胸口,也一愣:“有什么問題么?本殿看見你了,自然要來你身邊的。”
程英嚶一時又喜又憂,又有些上了賊船的哭笑不得。
“東宮殿下,您好歹還在做正事,就這么撒手了,能不能…至少找個借口?”
趙熙行以為有理。遂喚了個內侍來,給御史傳話:“告知群臣,本殿得見美人……”
“趙沉晏!”
程英嚶一聲怒喝。打退那奴才,紅著臉瞪男子:“你若故意戲弄我,便該當一開始沒瞧見我!”
趙熙行的臉色忽地鄭重。俯下身,歪頭凝著女子,深淵般的眸里有微光閃爍。
“我從無戲弄你之意。無論是千軍萬馬,還是封王拜相,只要看見你了,我都會去到你身邊。倒是你。”
男子頓了頓,語調加重,眉間騰起股危險。
“為什么自己就走了?若不是本殿來追你,今兒你不聲不響的,還不知你來過了。”
程英嚶眸色微暗,低下頭去:“您是東宮,我只是下民,染指了半步,尊卑這兩個字都能被罵死。”
趙熙行眸底凜光一閃,向暗中的龍驤衛吩咐:“去查,方才議論了尊卑二字的官吏,賞他們一碗發餿的薄荷湯,盯著他們喝下去,清清滿嘴臭火。”
咻咻幾道冷風刮過,龍驤衛領命而去,程英嚶拉拉趙熙徹袖子:“……是不是太坑人了?”
趙熙行轉過頭來,臉色立馬變得溫切,意味深長道:“你若給他們求情,就不是賜湯那么簡單了。”
“那,那還是喝湯罷。”程英嚶唬了一跳,又憋不住笑,有人幫自己出氣,總歸是開心的。
趙熙行似乎嘆了一口氣,認真的看著女子,正色:“程英嚶,你給我聽好了,若你顧忌尊卑兩個字,你要走,那我就攆著你跑,反正總會去你身邊的。”
想到剛才堂堂東宮,撂了滿朝文武來攆自己,程英嚶不禁渾身一抖。
這還了得。要再有第二次,就算趙熙行覺得沒什么,她自己也得罵自己一聲禍國了。
“……好了好了,你的正事還是打緊些,往后我不走了便是。”
程英嚶軟了語氣。秋水目一溜,歪著頭看男子,竟帶了兩分嬌糯。
那一瞬間,別說佛像后群臣等著,便是他老子等著,趙熙行也邁不動腳了。
“這陣子忙,沒來看你,是我不是。不過,我找了份東西給你。”
趙熙行從懷中取出一紙卷軸,想來貼身存放數日,一定要親手給她。
程英嚶接過一瞧。堪輿圖。整個東陵的堪輿圖。
“明日我會隨父皇,去祭拜周順帝,大部分宮人都會跟去。所以哀帝陵的附近,不會有什么人。你順著這張堪輿圖,走小路,便是去一趟,也不會有人察覺。”
趙熙行細細囑咐,似乎又不放心,指給她看應該擇的路,上到繞過的守衛,下到隱蔽的時辰,事無巨細,碎碎念念。
儼然這幾日,他一切都幫她籌劃好了。
卷軸上結疤的燭淚,反復勾勒的路線,是他無數次長夜挑燈,只為了她一個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