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之行雖然令人失望,但李滄浪卻不會表露出半點異樣來。因為他知道八方城耳目眾多,一旦露底只怕又要橫生枝節;另一方面,作為一派掌門的他見多了風風浪浪,泰然處之已成一種習慣。
冷靜的好處就是身處險境時候能夠更客觀的看清事情,哪怕這種冷靜只是強行裝出來的,卻也比手忙腳亂做些病急亂投醫的蠢事要好的多。李滄浪一遍遍的暗想:少林寺既然不肯直接與天下劍盟敵對,那卻還有誰可以求援?
答案很多,但卻未必合適:比如號稱江湖第一大幫派的丐幫,其因坐擁十數萬丐幫弟子而強極一時,它若橫起來,任何門派都拿他們沒辦法。但丐幫也要面臨少林一樣的顧慮,尤其是丐幫還不具備少林寺在江湖中的尊崇地位。又比如在江湖中諱莫如深的神遂宮,只是天下劍盟的誕生本來就是要正面抗爭神遂宮的,若選擇與神遂宮為伍,豈不更讓天下劍派所仇視?
思來想去,李滄浪都覺得不妥,就在他一籌莫展之時,前路忽有三位負劍的道人飄搖而來。這三人俱是白發白袍著裝,又手執花白拂塵,如今突然出現在這荒郊野嶺,真要讓人誤以為是神仙降臨了。
李滄浪定睛一看,一眼就認出他們來:“原來是長生道教的人。”
只是長生道教一直隱于伏牛山煉丹修道,并不多參與世事,如今三位教中仙宿齊下山來,實不多見。
“敢問道長可是長生道教歐陽掌教?”李滄浪連連下馬上前問道。
為首那位鶴發童顏的老道當即恭謙道:“貧道正是歐陽丹丘,請問閣下是?”
李滄浪稍稍一頓,便也恭謙答道:“在下云臺派李滄浪。”
“原來是云臺派的李掌門,失敬失敬。”歐陽丹丘贊道。
見掌教師兄在前方與人相談甚歡,后面兩位老道便湊了過來。歐陽丹丘于是分別向李滄浪介紹起自己的兩位師弟,其中大鼻子的是嚴道明,耳垂及肩的是徐長庚。但相比于結識這些武林名宿來頭,李滄浪更好奇這些人一起下山的緣由。
卻不待李滄浪細問,嚴道明卻發起牢騷來,徐長庚見狀連連拉了下他,才算不至于在人前失禮。歐陽丹丘不想李滄浪誤會,便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原來當今皇帝信奉玄道之說,每三年都要在別苑舉辦一場玄門辯論,長生道教向來被推為道家宗源,不僅是這論道的常客,還多受朝廷封賞。可是在今年的論道場上,蓬瀛紫陽觀卻自稱道法正宗,并當眾向長生道教發起論道比試。
對于這個蓬瀛紫陽觀李滄浪是早有耳聞的,不僅因為它是道家茅山宗的嫡系傳承,還因為它是天下劍盟排第二把交椅的東壇壇主。李滄浪知道天下劍盟在總壇八方城的引領下,成事無所不用其極,長生道教在辯論中會輸給他們是再正常不過的。
果與李滄浪猜想的一樣,紫陽觀在論道中揚長避短,其以道家思想治理國家為要闡述道法應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建議朝廷應當從天地循環的大道中尋求規律,來合乎天地道理的治國齊家。相比于消極出世的煉丹學說,紫陽觀的道家思想顯然更合那些要治理天下的文武大臣的胃口。
但信仰終歸是信仰,皇帝需要的道教就是修身養性的,至于治國之術,大把有才之士在排著隊獻計獻策,帝王家獨不缺此。
只是朝廷也需要平衡,皇帝總不能凡事憑借一己好惡專斷決定,對于大臣們的不同意見,他也只能盡量做出公正決斷的樣子來。紫陽觀知道論道不足以分出高下,便以道家傳承的劍法比試決出勝負。稍稍了解道家的人都聽過玄門以劍術聞名的說法,長生道教與紫陽觀各以祖傳絕技比試,自然最公平直接。
“那玉蟬子的《太乙劍法》也算武林一絕,更莫論他精研數十年的《紫陽玄功》了。”李滄浪神情凝肅道。
歐陽丹丘正欲接話,卻不料嚴道明已直直插上話來道:“那玉蟬子的功夫也不怎么樣,他們勝取,純粹是使詐得來。”
“輸了了就是輸了,師弟逞一時口舌之快就能贏回來不成?”徐長庚反問道。
嚴道明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但不服氣之情仍舊溢于言表。李滄浪忽然對當時比試的經過越加有興趣了,細問之下,他才恍然過來。原來紫陽觀以玉蟬子師兄弟四人之力與長生道教分別對壘,但歐陽丹丘方面只有三人能上場,無論怎么對陣,長生道教都會有一人要多參加一輪。而雙方俱是本門最頂尖的高手,任何一人多戰一場都將有巨大消耗,待到已出戰的歐陽丹丘再戰白虹道人時候,便再難與之平分秋色了。
李滄浪聽罷細細一想,這紫陽觀不僅占了人數優勢,還在排兵布陣上面占得先機:武功最強的玉蟬真人頭陣對敵歐陽丹丘,平手后由武功最弱的平章道人對抗徐長庚,平章道人失手后,再以海翁道人對抗嚴道明,三局下來雙方各是一勝一平一負局面。而決勝場便交由白虹道人對戰內力大為消耗的歐陽丹丘,久戰之下紫陽觀終以多贏一局勝出。
“勝敗乃兵家常事,希望道長在下一回論道中奪回道法正宗的名號。”李滄浪勸慰道。
歐陽丹丘卻呵呵一笑道:“以武功的高低來論道法是否正宗,這樣的名頭不要也罷。”
徐長庚聽罷頻頻點頭贊許,嚴道明亦連稱:“就是,就是。”
就在三位道人打算告辭而去之時,李滄浪忽然叫住歐陽丹丘道:“我有一事想請教歐陽掌教,不知可否借步相談?”
歐陽丹丘卻也不差這一時半刻,便與李滄浪復步至路旁的河畔。徐長庚和嚴道明不明就里,只好就地坐等起來。
李滄浪看了眼腳下的淙淙溪流,便相信此處談話不會為外人聽取,這才神色凝重的說起天下劍盟強拉門派入盟的事情。長生道教雖然隱于深山,但有不少教眾都是武林劍派中人,李滄浪所要講到的事情歐陽丹丘自然也是知曉一些的。
“李某聽人說月前巨劍門被滅了門,掌門王孫孝也慘死當場。”李滄浪悲愴道。
此事發生尚不太久,剛剛參加完朝廷論道的歐陽丹丘還未聽聞,經李滄浪這么一說,他便也覺得不可思議起來。
“貧道曾耳聞巨劍門王掌門乃敦厚之人,一向與人結善,怎的會落入此等慘烈下場?”歐陽丹丘疑惑道。
李滄浪望了望歐陽丹丘,便遲疑問道:“歐陽掌教果真不知其中由來?”
歐陽丹丘果斷的點點頭,示意自己確不知其中隱情。
李滄浪隨即產嘆一息,便將去歲秋冬發生的另外兩件事情也聯系一并說與對方聽。兩儀門乃長生道教弟子所創,而疾風堂早年亦曾來伏牛山挑戰過,關于這二派的遭遇歐陽丹丘自然是知道的。
“八方城為了對抗神遂宮而發起天下劍盟,卻不知這劍盟在兼并過程中給江湖各派造成的傷害比神遂宮還多,真乃本末倒置。”歐陽丹丘嘆道。
“這天下劍盟說是為了聯合各派一起對付神遂宮,但實際上卻是八方城一家操控的舞臺,順他意思的就拉伙進來,不順他意的就斬盡殺絕。長此以往,只怕我們也會攤上這等晦事。”李滄浪憂憤道。
歐陽丹丘似乎明白了李滄浪的意思,便剛正說道:“我長生道教流傳千年,卻不受八方城這等擺布。”
李滄浪見歐陽丹丘如此表態,便又追問起八方城是否給長生道教下入盟書函的事情,在他看來,長生道教不僅是玄門正宗,更是劍派中的數一數二的豪強,天下劍盟是肯定不會漏了它的。
歐陽丹丘聽罷便笑道:“長生道教歸隱深山,他們定是畏懼此中山高水遠,便在京師候著。”
說罷,歐陽丹丘便從懷中掏出一封落款為“天下劍盟”的信箋來,正與云臺派收到的一般模樣。李滄浪卻是說不出該高興還是難過,便也將本門收到入盟信函的事情講了出來。
“不知歐陽掌教要如何應對?”李滄浪試著問道。
歐陽丹丘并不直接回答,卻反問李滄浪有何打算。李滄浪不敢貿然講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只義憤填膺道:“天下劍盟這般咄咄逼人,真是不給人活路了。我云臺派雖然式微,但要想強壓屈服卻也是萬萬不能的。”
歐陽丹丘于是夸贊李滄浪剛正不阿本色。但李滄浪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再多的贊譽都抵擋不住天下劍盟的兼并步伐,如果不能聯合起更多的力量,他日劍盟一旦席卷而來,只怕后果不堪設想。
李滄浪于是再問歐陽丹丘的對策,歐陽丹丘卻不以為然的說道:“我前番已經說過了,長生道教千年傳承,不受外人擺布,貧道不接受這入盟書函的邀約便是。”
李滄浪卻連連搖頭急道:“歐陽掌教有仁厚之心,但八方城卻絕無仁義之舉,只要不歸順天下劍盟的,無不落得凄涼下場。比如歐陽掌教剛才說的這一次論道,明顯就有天下劍盟刻意操縱的痕跡,他們不達到目的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歐陽丹丘這才想起論道前紫陽觀曾與諸多大臣往來,便難怪后來那些大臣會同意兩派以劍法試真章的荒唐提議了。可惜當時他只笑玉蟬真人阿諛奉承,卻并未作過多聯想,如今被李滄浪再度提起,歐陽丹丘便也隱隱憤慨起來。
李滄浪見歐陽丹丘似有不滿,便接著說道:“紫陽觀以卑劣手段奪了長生道教道法正宗的名頭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們肯定會找各種理由來伏牛山糾纏道長,歐陽掌教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歐陽丹丘怔了怔,稍許便又豁朗笑出聲來道:“我知李掌門此乃為長生道教著想,但我長生道教世受圣上冊封,又有諸位先皇御賜金牌,就算朝廷人馬來了也要讓我三分顏色。八方城只是一個江湖門派,諒他也不敢在伏牛山上造次。”
李滄浪相信長生道教存有御賜金牌的事情,也相信歐陽丹丘關于八方城不敢貿然行事的論斷,但好不容易碰到個可以團結的大派卻最終合不上調,他便也忍不住心頭微微一涼起來。
“長生道教資歷深厚,當能免此風波,如此李某就寬心了。”李滄浪羨艷道。
“那貧道就謝過李掌門的關心了。”歐陽丹丘謝道。
二人再相互一拜,便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