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后的老馬坐在陽臺上看家里人,今個早上起晚的一家人此刻如圈里的豬崽一般各自亂竄,仔仔在客廳衛生間和自家房里進進出出,兩口子在屋里到處轉圈圈,老馬抖了抖煙灰,早起三光晚起三慌,還是老話說得好。
八點五十的時候,包曉星的車到了桂英家小區樓下,桂英給漾漾換了衣服,來不及洗臉只用濕巾擦了擦小臉蛋,母子三人便大包小包地出門了。九點二十到了少年宮,桂英帶著漾漾下車了,按照地址去找畫畫的培訓班。十點多的時候,曉星帶著兩個男孩子找到了象棋培訓班,風風火火的幸好沒遲到。
今天天氣涼快,早起下了一場雨,地面濕潤,空氣清涼。致遠和老馬十點鐘也出門了,到了醫院以后取號、排隊、見醫生、拍片子……花費了好些時間。中午各堆人吃各堆的,下午各人忙各人的。
下午兩點,三院骨科的醫生捧著片子觀察許久,只說裂隙還沒有愈合,還需要靜養,不過可以適當地運動運動,醫生提醒運動量適量便好。出了醫院,老馬心里輕松了許多,醫生說可以走動走動了,那他也該出來走動走動了。來深圳一個月了,天天憋在家里,跟沒出洞的知了猴似的。
下午三點多,致遠開車到了農批市場,在那里等著桂英和孩子。進農批市場后,鐘能請老馬去鋪子里喝茶,兩老人坐在里面的茶幾邊,聊著鋪子里的生意。鐘理聽到樓下有聲音,睡不著了,起了床下樓來。原來鐘能早起見兒子睡在地上,怕他受涼氣,硬是叫醒來讓他去床上睡,一睡到了下午此時。
老馬第一次見鐘能的兒子,只見一米八的個頭,黑刷刷的胡子,頭發蓬亂,光著膀子,褲子皺巴巴的,拖鞋臟兮兮的……五官隱郁,神情懶散,明明是個大漢子,弄得沒點人樣,還不如村里混日子的老漢妥帖點兒。老馬無言,低頭喝茶。
“這是你馬叔!這是我子鐘理!”鐘能兩邊介紹。
“馬叔好!”鐘理招了招手,去撿沙發下背心。
“好好好!”老馬抬了抬眼、點點頭應承。
致遠笑嘻嘻地靠近鐘理,和鐘理打招呼,鐘理倒是冷傲,愛答不理的。兩老人在小客廳里聊得熱絡,兩中年人在鋪子前端的柜臺旁卻氣氛冷淡。致遠問一句,鐘理答一句,他不問了,鐘理便不開口。聊完孩子致遠也不知要說什么了,兩個大男人干巴巴地坐在一處,背影煎熬。
致遠受不了了,向鐘理要來盆子和抹布,打算把車里清理清理。小車停在十幾米遠的巷子口那兒,何致遠一轉身便忙活起來。清洗完車座,開始收拾車里的垃圾、整理后備箱,中年人一言不發地轉來轉去,光換水跑了有七八回。
老馬瞧見自家女婿在人家家里不做客去干活,干活就干活還手腳忙活得不行。老人心里總覺不當,臉色無意間陰暗下來,屢屢瞅著何致遠。
鐘理坐在柜臺前刷著手機,一聲不吭。店里有客來他等著客人先開口,沒客來他跟老馬也不說話。鐘能見兒子無禮,心下不舒服。他趁著老馬上衛生間的功夫,走過去跟鐘理說:“你沒事兒跟致遠聊聊天,跟你馬叔也聊一聊!”
“嘖!你別管我!”鐘理甩了個臉色。
“人家好不容易來這一回,你好好的!”鐘能小聲說,說完輕輕碰了下兒子的胳膊肘。
鐘理激烈地收回胳膊,而后抬頭說了句:“你煩不煩!”
鐘能失落,無奈坐在了小客廳的竹沙發上,等著老馬過來。
老馬敏銳,聽見了鐘理最后說的那句話,他不便打擾,等父子兩沒聲了他才出來。巧了,何致遠在那頭沒聽見說什么,卻瞥見了鐘理甩胳膊,他本要換盆水擦車上的幾個鏡子,怕撞見了尷尬,于是也等了片刻。
小小一間鋪子,瞬間尷尬到燥熱。老馬坐不住了,對鐘能說:“你帶我在你們這兒轉轉唄!我還沒見過大城市里的批發市場呢!”
“成嘛!你能走的話就走!”鐘能站起來請老馬先走,老馬于是拄著拐杖離開了鋪子。
兩老人在農批市場的主干道里走了一圈,見賣五谷雜糧的幾條小街,賣干菜糧油的幾條小街,賣面條面粉大米的幾條小街,賣煙酒茶葉零食的幾條小街,賣中藥藥材的幾條小街……
鐘能在干道盡頭介紹:“這還只是雜糧和干菜區,另外,西邊是生鮮肉區、蔬菜區,東邊是水果區、花卉區,每一個區跟這干菜區一樣大!”
老馬轉得好個吃驚,嘴里嘖嘖不已,這一個干菜市場比他們馬家屯還大。老頭從醫院回來后有些疲乏,剛剛只瞧了瞧市場上雜糧干菜的價格和品種,就已目不暇接、暈頭轉向了。
兩老頭回來的時候,曉星和桂英帶著孩子們也回鋪子里了。漾漾喊著餓了要吃零食,仔仔和學成興奮地聊著圍棋,曉星和桂英喋喋不休地聊曉棠說雪梅……原本寂靜干癟的雜糧鋪子一下子生機盎然。熱鬧片刻后,到了晚飯的時間,兩家道別,致遠開車帶著全家人回來了。在外面吃完飯以后,一家人悠然地上樓回家。
到家后個人回到個人的地盤,忽然喧嘩,轉頭寂靜。老馬覺得無趣,打開電視找電視劇看。
晚上八點半,興盛的電話來了,說是興華下周要來深圳,準備在桂英家住一段時間。桂英不知真假,直接撥通了堂妹馬興華的電話,這才清楚他們夫妻已經買好了車票,下周三晚上到深圳。桂英心里一沉,家里又要熱鬧了。
九點鐘,曉星準備收攤了。鐘能帶著學成去二樓洗漱,一老一小準備睡覺了。鐘理坐在幾平米大的小客廳里,腳踩在竹沙發上,右手夾著煙,左手捧著手機看。此時雪梅也回來了,朝鐘理叫了一聲“爸”,喝了半杯水,便來到曉星身邊。
原來下午雪梅和三個同學一塊兒去海底撈火鍋店面試了,火鍋店也通過了他們的面試。要不要去火鍋店里打暑期工,鐘雪梅很猶豫,一回來就想聽聽媽媽的意見。母女兩個聊得很快活,邊聊邊干活,干澀的鋪子因為這母女兩常顯得十分舒適自然。
收完攤,曉星整理自己的包包,雪梅朝鐘理說了句“爸我回去了”,而后母女兩談笑甚歡地互摟著腰,離開了農批市場。
等耳朵里再也聽不見兩人的聲音以后,鐘理坐起身來,掐斷了手中的煙,放下了手里的手機,他端詳著墻上的山水畫,長嘆一聲。
許久以后,鐘理兩眼久久地瞅著門外,一直發呆,一直發呆,一直發呆到十點鐘。忽然他撥通了老陶的電話,兩人搭伴去市場北邊的燒烤攤上喝酒吃肉,一直喝到到夜里十二點半。
“哎親愛的,你今天和鐘能有沒有聊天?”晚上十一點,桂英躺在床上,好奇打聽。
“他以前很樂意跟我聊,現在……嘖!問一句答一句!我后來直接洗車去了!明明很熟的兩個人不說話,太尷尬了!”致遠靠著床桿,摟著妻子。
“我跟你說個事兒,你絕對想不到!”桂英眉飛色舞。
“啥?”致遠好奇。
“他們兩已經有……接近兩年沒有同床睡了!曉星前段時間悄悄跟我說的,語氣很……很……很平靜!冷得嚇人!而且她已經沒有在鋪子里睡的意思了……”桂英吞吐。
“其實我有點擔心鐘理!以前剛開始和他認識時,飯桌上永遠是他主宰的,那架勢、那口吻、那氣派……那時候咱兩家多好呀!我跟他多親近呀!現在……今天我見他時有些吃驚,吃驚他眼里的眼神,說不上來……咝……”致遠從回憶里揣摩。
“你擔心他?我更擔心曉星和學成呢!我沒敢直接問,但我感覺曉星嘖咝……好像死心了,多多少少有離婚的意愿了!”
“我也擔心學成,今天學成和仔仔聊圍棋,和仔仔說話時他很高興,但時不時地會偷看他爸——他確實怕他,孩子偷看鐘理的眼神跟老鼠一樣,謹慎、機警哎……挺心疼的!”
“我心疼這小孩烙下陰影!”
“還好,在咱家我看學成還挺好的!”
夫妻兩聊了許久,聊累了抱作一團睡下了。
周日一早六點鐘,老馬照例從客廳的涼席上醒來,收拾好鋪蓋以后,他習慣性直奔陽臺上的躺椅去抽煙。此時此刻,外面正下著淅瀝小雨,天空昏暗,空氣清涼,時不時有細風卷入。
兩鍋煙后,有了精神,老頭起來撕日歷。今天是陽歷七月二十八日,農歷的六月二十六號——己亥豬年辛未月丙寅日,今日宜嫁娶、納采、開市、出行、動土;忌祭祀、祈福。老馬沖著日歷滿意地點點頭,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
七點半的時候,致遠叫仔仔起床,收拾好了父子兩先出門了。原來今天仔仔要進補習班,致遠開車去送他。九點鐘,致遠提著早餐回來了,桂英正躺在漾漾床上叫漾漾起床呢。四個人吃早點時,曉星來了電話。
原來鐘雪梅也想去看文博會,曉星擔心孩子多桂英夫婦應付不來,于是讓學成爺爺跟著去照看,兩家約好時間地點后,兩人各自掛了電話。
“今天文博會,鐘叔去,你去不去?”桂英抬頭問老馬。
“你鐘叔去,那我也去轉轉——見見世面!但我走不太多……”
“你知道什么是展會嗎?”桂英姿態高雅地問老馬。
“不就是你們公司搞的那個嗎?”老馬嚼著油條。
“呃……也對也對!”
“我待會去社科醫院借一個輪椅,爸走累了坐輪椅比較方便?!?p> “行?!崩像R點頭。
一切準備就緒后,一家人帶著各自的包包出門了。十一點在深圳會展中心的正門口,兩家人碰了頭,而后一塊買票,準備進展會觀展。
從一踏進會展中心的門口廣場,老馬便有一種被威脅的感覺。那橫幅一條又一條,條條大得鋪天蓋地;紅毯一溜又一溜,溜溜似村北直搓搓的水田;花壇一片又一片,片片如鶯歌谷春秋的南面大坡……廣場錯落有致,頂得上十來個馬家屯的打麥場。
老馬眼花繚亂,村里來的老農民從沒見過這陣仗,光那如游龍一般的隊伍也夠他驚嘆了。在外買票時好幾百人,排隊進場時好幾百人,進場安檢時好幾百人……入會場后先到了二樓,從上俯視一樓的主展館,黑壓壓的全是人。
一眾人到了主展館,因為老馬腿腳不好,桂英于是將大伙分成兩撥,老馬、鐘能一波,致遠夫婦、雪梅、學成和漾漾一波。老馬拄著拐杖,鐘能推著輪椅,兩人在密密的人流中慢慢穿行。一路參觀了銅制的十二獸首、孫中山先生蠟像、超大無人直升機、西洋黃銅大鐘表、石雕的滿漢全席、會聊天的機器人、百米長的山水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