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一晃而過，這已經是張承飛在死亡預知診所的第十年。

　　他突然想起大軍所說的十年孤獨，而他又何嘗不是呢？可能跟大軍相比，自己的生活更加心酸。每年夏天才遇見一個能與自己對話的人，再聽一個他無能為力的故事，最后送他們去一個沒有人向往的地方。這樣的生活，已經將他拽入了無盡的深淵之中。

　　二、

　　張承飛開始做夢了，夢里出現了那個他朝思暮念的人。

　　她一襲長發，眉眼溫柔，嘴角總是揚起好看的弧度。突然，畫面一轉，變成了病房里醫生忙碌的身影和呼吸機轉為直線的刺眼。

　　張承飛驚醒，腦門全是汗。

　　“你怎么來了？”

　　他驚魂未定，卻發現床邊站著一個人，是擺渡老者。

　　“做夢了？”擺渡老者問道。

　　張承飛坐了起來，喘著粗氣。

　　“你很想見她吧？”擺渡老者問道。

　　張承飛驚訝的看著他，“什么意思？我還能見她？”

　　擺渡老者笑了笑，“十年了，你的懲罰也該結束了。”

　　他一揮手，兩人到了屋子的二樓。張承飛依舊能看到那些等待之人臉上的無助，不過，他又何嘗不是其中之一呢？

　　擺渡老者在前面走著，突然停在了張承飛不曾進去過的那間病房前，門牌號“W”。

　　“難道她在這兒？”

　　張承飛突然意識到，她思念了這么多年的人竟就在這離她這么近的地方。

　　他有些迫不及待，用力推了下門，沒想到門輕易就開了。

　　三、

　　張承飛慢慢踏了進去，這間病房倒與其他房間沒什么兩樣，只有一架簡單的床。人已死，他們也不需要吃喝更不需要娛樂。但張承飛的心里卻很不是滋味，至少其他人還能透過門窗看看屋外，而這個屋子里只有一片死寂。

　　“小......小柔？”

　　一個女孩坐在床腳的地上，長長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連張承飛都不敢確認，她到底是不是自己朝思暮念的人了。

　　聽到有人叫自己，那女孩緩緩動了動身子。一抬頭，她與張承飛四目相對。

　　張承飛的身體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他緩緩向前移動了兩步，眼淚卻流了下來。

　　“阿飛？”小柔也不敢認，“真的是你嗎？”

　　終于，兩人抱頭痛哭。

　　張承飛的思緒，也隨著與小柔的相見回到了十年前。

　　四、

　　“張醫生，來這么早，又要先給女朋友送愛心早餐啊？”

　　一大早，值班護士在醫院門口碰到了張承飛。

　　張承飛笑了笑，“是啊，要她吃好了，我才放心上班。你交班了？”

　　“對，我今天有點事讓她們先過來替我了。現在才五點鐘，早著呢！估計小柔還沒醒。”

　　“沒事，我去看看她。你先走吧！”

　　張承飛抱著一大早起床做的早餐，走到了小柔的病房里。

　　小柔得了一種罕見病，從剛檢查出來到現在不過三個月時間，整個人已經變得瘦骨嶙峋。長期的化療生活和反復的病處穿刺檢查，也一直折磨著她的精神讓她痛不欲生。

　　“小柔，你醒了？”

　　剛進屋，張承飛看見小柔睜著眼看著窗外的日出。

　　“阿飛，今天的太陽好好啊！這夏天啊，四五點天就亮了，今天肯定又是個好天氣。”小柔說道。

　　“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吧！我一大早起床熬的粥，還炒了點小菜，保證合你胃口！我還給你帶了你最愛的糖，只要乖乖吃飯，就獎勵你一顆。”

　　說著，張承飛將病床搖起來了些，然后架上桌子，把帶來的食物全部打開擺上了桌。

　　小柔動了動身，溫柔的看著張承飛替自己安排著一切。他擺好了吃食，還不忘給小柔后背塞了個枕頭。

　　“今天的液什么時候輸完的？手還疼嗎？”張承飛拿起小柔的手背呼了呼氣。

　　“不疼了，也就剛剛輸完一會兒，所以我就醒了。你跟我一起吃吧！”

　　張承飛扯了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說是一起吃，卻還是忙前忙后的張羅著小柔。

　　“阿飛，我之前送你那只鋼筆你帶了嗎？”小柔問。

　　“帶了，隨時都帶著。”張承飛從口袋里摸了出來。

　　小柔點了點頭，“待會兒幫我寫點東西吧！”

　　“好啊，你想寫什么？”

　　小柔頓了頓，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滿眼不舍的看向了張承飛。

　　“阿飛......我接下來說的話都是認真的，沒有開玩笑，希望你能幫我......”

　　張承飛有些迷茫，伸手撿開了小柔頭上又掉下的一撮頭發。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又讓小柔嚇得一抖。

　　“你說。”張承飛慌忙的將頭發扔到了地上。

　　“阿飛，我現在真的很痛苦很痛苦，每時每刻都讓我很痛苦。不管是治療還是掉頭發，我承擔的都不僅僅的身體上的痛苦。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你是醫生，你幫幫我，讓我離開吧！”

　　聽她說完這話，張承飛瞪大了雙眼。

　　他起身往后撤了幾步，手也開始顫抖起來。

　　“你......你什么意思？”

　　“阿飛，我不值得你這樣照顧我。現在這個樣子，我自己難受還拖累你，我真的覺得自己很沒用！求求你了，你幫幫我！”

　　“不可能！”張承飛大吼道，“你說什么胡話？我是個醫生，連我都沒有放棄你，你憑什么放棄自己？”

　　“可是你們根本連我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不是嗎？”小柔聲嘶力竭的吼出了這句話。

　　張承飛也雙腿一軟。

　　“阿飛。”小柔恢復了平靜，“就當是為了我，我真的承受不住了。如果......如果你不愿意幫我，那我就用自己的辦法。”

　　張承飛緩緩抬頭看向了她，她的眼神絕望而又堅定。很難想象，她自己會干什么事情。

　　“好......好，我幫你。”張承飛流了淚。

　　小柔笑了笑，“你知道我這個人最怕疼了，我知道你的方法肯定比我的方法好。”

　　那頓飯后，小柔又開始劇烈的咳嗽，然后便吐得滿床鮮血。她執意不讓張承飛處理，而是拉著他坐在她身邊，替她給父母寫了一封絕筆信。張承飛就那么在旁邊一字一句寫著，小柔躺在病床上虛弱的念著。最后，她顫抖著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晚上，本來大好的天氣突降暴雨，成了幾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夏夜，打了整個城市一個措手不及。

　　也是那晚，送走小柔之后的張承飛坐在醫院走廊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便被鋼筆散發的光亮帶到了死亡預知診所。他口袋那些還沒能喂進小柔嘴里的糖，變成了后來普渡眾生的甜。

　　五、

　　“你因為破壞了這個世界關于生死的規律，所以才被懲罰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這么多年。”擺渡老者說，“如今十年過去，你的懲罰也已經結束了。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想好好活著，盡管生命都是有盡頭的，但也不是我們可以隨意更改的。我現在給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希望你們好好生活。”

　　擺渡老者再拂袖，張承飛和小柔都回到了一間病房里。

　　再看時間，正是十年前小柔離世的那天。

　　“阿飛，我......我們怎么辦？”小柔有些驚慌。

　　張承飛摟住了她親了親，溫柔的安撫說：“再活一次，我們應該看到生命是完整的。既然這么幸運，我們就好好生活吧！不論還剩多少時間，我都陪著你！”

　　小柔看著張承飛，堅定的點了點頭。

　　隨后，張承飛向醫院遞交了辭呈，又幫小柔辦理了出院手續。

　　他們決定，好好再活一次！

　　六、

　　張承飛不顧一切的跟小柔領了證，他們終于成為了合法夫妻。

　　那之后的第一年，張承飛帶著小柔到一棟老小區里租了套房住了下來。

　　房東是一個紅色卷發的中年婦女，她要了一千八一個月的房租，當時小柔還嫌太貴了。

　　拗不過張承飛，他們還是租下了那套房。他們的鄰居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男生叫阿波，女生叫阿瑤。阿波和阿瑤恩愛和睦，不禁讓張承飛和小柔幻想起了有關于未來的日子。

　　第二年，阿瑤懷了孕。早已成為好友的四人，便約著一起陪阿瑤去產檢。

　　小柔身體好了些，她自告奮勇的陪著阿瑤去了男士止步的區域里排隊。阿輝不知又跑到哪里繳費去了，一時間，只剩下張承飛一個人坐在大廳里踱步等候。

　　這時，一個身穿消防服的男人從門外沖了進來。

　　“你好，請問一下，產房在幾樓？”

　　那人上前，抓住張承飛的胳膊問路。可張承飛也不知道產房的位置，轉眼一細看，眼前的人竟是大林。

　　這時，大林的電話響了起來。

　　他的通話音量開得很大，張承飛聽到電話那頭的人說：“小云生了，母子平安！”

　　大林的眼底是抑制不住的興奮，匆忙向張承飛道謝后，他又沖去了導醫臺問路。

　　看著他的背影，張承飛會心一笑，原來大林等到了林詩禮的到來。

　　七、

　　第三年的一天，張承飛和小柔窩在沙發里看電視。

　　突然看到電視里介紹到了一個建設家鄉的青年榜樣，她叫希希，希望的希。

　　希希給家鄉帶去了希望，用她所學，發展了家鄉的旅游業。讓那個依山傍水的美麗村莊，被更多的人熟知。她還在家鄉蓋了幾所希望小學，讓每個孩子都有學上，讓他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樣。空閑時，她還會召集起村里上了年紀的人，教他們上網、使用電子產品，讓他們從心底里感受到他們每個人的孩子也能像自己一樣，就算是女孩也能撐起一片天。

　　紀錄片里，記者去到了希希的家。父親和藹，母親慈祥。姐姐說，妹妹是她的驕傲。弟弟說，姐姐是他的榜樣。

　　恰逢節目錄制那天是希希的生日，最后一個鏡頭，是希希的爺爺奶奶和姑姑姑父提著蛋糕去給希希過生日的場景。

　　張承飛笑了笑，再來一次，希希的童年也一定是用來回憶的。

　　第四年，出門買菜的張承飛和小柔撿到了一個小孩。

　　他們帶著孩子一起去派出所報了警，然后便等著家長來領孩子。

　　“小朋友，你幾歲啦？”小柔很喜歡孩子。

　　“姐姐，我三歲了。”他奶聲奶氣的笑著，絲毫不感到害怕。

　　這時，小孩的家人趕到了派出所。沖在最前面的是孩子的父母，緊緊跟在后面滿臉愁容的，是張大爺和張奶奶。

　　“媽媽！”孩子飛撲到了女人的懷里。

　　張奶奶也走近了孫子，左摸摸右看看很是抱歉。

　　“謝謝，謝謝你們啊！”張大爺沖著小柔鞠了鞠躬。

　　“爺爺，不用不用。”小柔連忙扶起了他。

　　“我老伴剛檢查出阿爾茲海默癥，偏偏啊，這個小孫子又跟她最親。今天送著上學，就給弄丟了，都怪我都怪我！”

　　小柔和張大爺說話時，張承飛一直打量著張大爺的兒媳，不知她到底會作何反應。

　　“爸，你別這么說！都怪我們工作忙，沒對孩子上心。也幸好今天遇到了兩位好心人，沒出什么事。”兒媳也沖著張承飛和小柔鞠了個躬。

　　然后，他將懷里的小孩放到了地上，拉住了張奶奶的手對小朋友說：“寶寶，奶奶現在生病了。她呀，就相當于也是一個小朋友，甚至年齡比你還小呢！所以，以后上學媽媽就跟奶奶一起送你，你也要照顧奶奶好不好？”

　　“嗯？”小孩天真的眨了眨眼，“奶奶是妹妹嗎？”

　　緊張的氛圍，終于被孩子天真的話所打破，派出所里瞬間歡笑一堂。

　　八、

　　第五年，小柔的病好像又嚴重了些。但是在張承飛的陪伴下，她每天都堅持外出散散步鍛煉身體。

　　一大早，兩人又沿著平常的路線散著步。走到一家酒店門口時，他們看到酒店工作人員正在布置著今天中午的一場升學宴。張承飛轉頭看了看門口剛擺好的海報，是小東的升學宴，他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

　　恰好一回頭，一輛車停在了酒店門口。

　　下車的人是小東，還有他的父母，他們大概是來彩排中午的流程的。

　　小東的父母看上去恩愛如初，也對小東考上的大學滿意得不行。

　　“這下我們家啊，終于要有個藝術家了！”小東媽媽不停的念叨著。

　　“走吧，進去吧！抓緊彩排一下流程，把你待會兒要講的話再過一遍。”小東爸爸招呼著要往里走。

　　“急什么急！”小東媽媽笑臉盈盈的搭上了小東的肩膀，“咱不得在這兒等等未來兒媳婦啊？”

　　“啊？小東談戀愛了？”小東爸爸一臉茫然。

　　小東媽媽嫌棄的翻了個白眼，“你一天天就工作工作，兒子談戀愛了都不知道。”

　　小東笑了笑，“爸爸不知道也正常，我們倆也是成績出來之后才在一起的。然后我就告訴了你，沒幾天的事。”

　　話音剛落，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孩跑到了酒店門口。

　　她扎著高高的馬尾，臉上掛著好看的笑容。沒錯，是小婷。

　　“走吧！”張承飛輕輕握了握小柔的手，離開了酒店門前。

　　一路上，小柔都感嘆著青春真好。

　　的確，這一切都真好。

　　第六年，張承飛帶著小柔去完成她愿望清單里的其中之一：看一場偶像的演唱會。

　　小柔的偶像叫浩宇，一位年輕帥氣的男歌手。

　　這天的演唱會很是精彩，小柔也玩得很嗨。仿佛這些年被病魔折磨的死氣沉沉，瞬間都煙消云散了。

　　演唱會最后，昊宇突然向觀眾席上的女友求了婚。

　　她的女友就是當紅女星開開，當大屏幕切到了開開的畫面，場館里的尖叫歡呼聲便開始此起彼伏。

　　開開被浩宇牽上了臺，當然，她答應了他的求婚。

　　流淚滿面的開開拿著話筒發表著感言并向大家致謝，最后，她說她要感謝她的助理也就是她的妹妹。她一路走來，不管是事業還是愛情，她的妹妹都幫助了她很多很多。

　　妹妹被請上了舞臺，張承飛一眼還沒認出來，直到她介紹自己是心心，張承飛也松了口氣。

　　心心看上去跟開開毫無相似之處，她就是她，一個獨立完整為自己而活的心心。

　　九、

　　第七年，小柔難得在家里梳洗打扮了一早上。她說，今天社區組織聯誼活動，上至七八十歲的老年人，下至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都有。

　　張承飛覺得很是好笑，調侃道：“怎么？覺得我不行，想換一個了？”

　　小柔翻了個白眼，“油嘴滑舌！誰能比得上你對我好啊！我就是去看個熱鬧。”

　　這天的活動很是熱鬧，大家都熱情高漲。

　　最后，有兩對聯誼成功的男女讓張承飛無法忘卻。一對是兩位老人，男人是老鄭，女人叫美玲，他們是有過前緣的人，這一次通過聯誼活動又走到了一起。另一對，是小李和晶晶，一對郎才女貌的年輕人。老鄭和小李都是警察，晶晶是老鄭的女兒。

　　一家四口的緣分，也就這樣開始了。

　　第八年，張承飛陪著小柔去完成她的第二個心愿，去了一所小學里當義工。對于小柔來說，那好像是一個人真正意義上踏入社會一生的開始，是具有價值的地方。

　　在學校里，他們認識了一個一年級的小姑娘，她叫敏敏。

　　敏敏不是本地人，父母離異，媽媽曼殊帶著她嫁到了這個城市。

　　不過，張承飛很是欣慰，因為曼殊和敏敏的后爸大偉從未缺席過學校里任何一場親子活動，他們給予了敏敏全部的愛。敏敏也變成了一個開朗活潑、天真爛漫的女孩。

　　有一天放學時，敏敏拉著小柔的手，悄悄在她耳邊說：“小柔老師，告訴你一個秘密喲~我媽媽肚子里有了寶寶，大偉爸爸說我就要有弟弟妹妹了。”

　　看來，曼殊也終于用真心換來了大偉的真心，他們也會有孩子，不再擔心敏敏是否生活得不好，因為那都是他們最愛的小孩。

　　十、

　　小柔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張承飛很是心焦。本身有段時間的她看上去已與正常人無二樣，但是最近，她又開始暴瘦又開始咳血。小柔好像，也有點堅持不住了。

　　于是，在第九年，張承飛決定帶她去看一場運動會，感受永不止步的運動精神，希望她能夠堅持下去。

　　他們來看的是一場游泳比賽，這場比賽被譽為近年來最有看點的一場比賽。因為，參賽選手中有隱退多年的老將大軍，并且他搭檔了曾經的金牌教練劉教練。當年也就是這個組合，蟬聯過無數次游泳比賽的冠軍。

　　毫無意外，大軍再次奪冠。

　　賽場的鏡頭切到了大軍的親友團，張承飛竟看到了聰聰和他的父母。

　　聰聰的手里舉著應援的手幅，上面寫著：哥哥，加油！

　　在張承飛看來，一切都變成了美好的模樣。

　　可是第十年時，小柔離開了人世。他很慶幸，他堅持了這么多年。終于，他們還是順應了這個世界的規則。

　　小柔葬禮的那天，張承飛好像沒有那么悲傷，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葬禮中，他恍惚見到了擺渡老者。

　　十年未見，擺渡老者不曾有一絲變化。

　　“好久不見。”張承飛笑道，“你是來接她的嗎？”

　　擺渡老者搖了搖頭，“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與我無關。”

　　張承飛仰頭望了望天，鎮定下來后，又問道：“為什么這十年中，他們都還活著？”

　　“或許，一個人的一個舉動就能改變世界。好好想想活下去的辦法，比想著怎么去結束生命好得多。可能是因為從你和小柔這兒停止了可怕的想法，后面的世界就變得美好了些。”

　　張承飛無奈的笑了笑，“那我......還能見到她嗎？”

　　“我就是想來提醒你，好好生活，有些人終會再相見。”

　　話罷，擺渡老者消失無蹤。

　　而張承飛也終于打消了心底的那個念頭，他長嘆了一口氣，決定好好活下去，要與小柔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