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公元前147年)
這樣平靜美好的生活一直持續了三年,這三年里,衛子夫每天不是幫大姐做家事,就是無事的時候和二姐嬉鬧,然后在太陽下山時,和姐姐們一起去通往城里的路上迎接結束一天活計歸家的大哥,日子平淡卻又幸福。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衛子夫的心情卻一點點焦慮起來,看著門口那棵大樹一次次長出新葉,然后枝葉茂盛,接著黃葉飄零,最后白雪壓枝,來年又冒出綠芽,如此反反復復,三年時光就這么過去了,她知道,自己離進平陽府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她不知道如何逃脫這個命運。
如今正值夏天,不知是不是心情焦慮的緣故,衛子夫覺得今年的夏天尤其的熱,聒噪的蟬鳴聲不絕于耳,使得衛子夫更加的焦躁。衛孺做著手中的針線活,感覺到身邊的小妹似乎心情不大好,以為她是覺得無聊,便讓她出門去找和鄰家孩子們一起去撈魚的二姐衛少兒,衛子夫想反正自己在這無事,與其坐著瞎想,不如出門去散散心,便聽了大姐的話,出門去找二姐了。
看著衛子夫晃晃悠悠出門的樣子,衛孺不禁失笑,自己這個小妹妹,許是待在自己身邊太久了,一點都沒有小孩子的樣子,性情乖巧聽話,可卻太過于懂事缺少了小孩子的活潑好動,也很少出家門找其他的孩子玩耍,和二妹完全相反,小小年紀卻十分成熟,讓衛孺一度十分擔心是否因為從小沒有父母的庇護而讓她失去了孩子的天性。最近許是天氣燥熱的緣故,衛孺竟從一向沉靜的小妹身上感覺到了情感上的波動,雖然是煩躁的心情,但這種情緒能出現在小妹身上,衛孺還是很欣慰的,此刻看她晃悠著出門的樣子,總算讓衛孺看到了一點點孩子氣,便微微放下心來。
衛子夫出門后并未去尋找二姐,而是漫無目的的走著,邊走邊思考著如何改變之后的命運,這時,迎面走來剛剛結束勞作回家稍作休息的同村的一對夫婦,見衛子夫“垂頭喪氣”的走著,便叫住了她:“子夫,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啊?”衛子夫聽見有人喚她,便抬頭回應道:“大姐要我出來尋二姐。”聽完衛子夫的話,婦人微微彎下腰,慈愛的說:“我見著你二姐在村口的河邊玩呢,你去尋了她后就快回家吧,日頭這么大,還是在家好好休息吧。”衛子夫點著頭對婦人道了謝,然后目送著他們漸漸走遠。
子夫,是了,她現在有了一個新的,對自己來說卻十分熟悉的名字:衛子夫。說起這個名字還是兩年前,因地震和衡山原都一帶突降冰雹,很多難民紛紛舉家遷往他處,連衛子夫生活的這個遠在河東郡的平陽縣都不例外的有難民遷入。那一天,衛子夫和姐姐們接到結束活計的大哥,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路邊休息,兄長上前詢問方知老人是從衡山附近一路逃難過來。
衛長子心生不忍,便讓衛子夫將他隨身攜帶的干糧和水送給老人,老人道著謝從衛子夫手里接過干糧,待看清衛子夫容貌時,不禁大驚失色,半張著嘴,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衛長子忙上前詢問:“老人家,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老人搖了搖頭,待喝口水冷靜過后,意味深長的看了衛子夫一眼,才轉頭對衛長子問道:“這是你家女娃?可有名字?”衛長子雖詫異卻還是禮貌的回答道:“家中父母均已不在,未來及給小妹取名,因小妹排行老四,故喚作四兒。”
“四兒,四兒......”老人低聲直念叨著這個名字,衛長子抬頭看著妹妹們,見她們也是一臉茫然,心生疑惑,剛想開口詢問,老人突然抬頭看著衛子夫說:“這個名字不好,阻礙了這個女娃的命格,需換個名字,方能保她一生富貴。”老人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衛長子、衛孺和衛少兒三人是驚訝,而衛子夫則是驚嚇,她預感到,一個她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將從這個老人的嘴里說出,而他說出口的那一刻,自己的命運很可能將順著前世的軌道走下去。
衛長子反應過來后立馬問道:“那依您所言,應該改個什么樣的名字?”老人注視著衛子夫緩緩說道:“你這一輩子由兩個男人決定你的富貴,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兒子,若取名子夫,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子夫,子夫,衛子夫,好名字,好名字啊!”衛長子高興的喚著小妹的新名字,衛孺也很是開心的點頭,覺得這個名字好,衛少兒則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只有衛子夫一臉沉重,時間的腳步終是要順著前世的軌跡一點點往前走了嗎。
“不過......”老人的再次發話將眾人的注意力又吸引了過去,“雖然這個名字會修改你的命格,引你走上大富大貴之路,但能否走上這條路就全看你自己了。”衛子夫眉頭微皺,衛長子也不解道:“敢問此話怎講?”老人盯著衛子夫看了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這女娃乍一看本是極為富貴的面相,但不知為何,這面相忽隱忽現,飄忽不定,讓人無法看清,只能說,她的命運走向由她自己來決定,是平凡還是富貴,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老人的話說完,兄長和姐姐們皆是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衛子夫,而老人的話卻如驚雷般在衛子夫耳邊猛地炸開,留下陣陣余響,這,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有可能改寫前世的命運!和老人告別后,兄長和姐姐們一路上都在討論老人的話,雖不確定老人的話是真是假,但小妹有了新名字也是值得高興的事,而衛子夫則走在他們身后更加堅信著,上天給了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就是為了讓自己更改前世的命運!
衛子夫順著婦人指的路向村口走去,又不禁陷入了沉思,若想改變前世的命運,平陽府無異于是個關鍵點,只有遠離平陽府,才能逃過與那人相遇的命運,可因母親曾是平陽府的奴仆,她們兄妹從小又都是為平陽府做事,母親走后,更是靠著平陽府的接濟才得以生存下去,大哥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此等恩德,豈能輕易忘記,若要入平陽府為奴,大哥怎會拒絕,且府內衣食無憂,在大哥眼里看來,定會覺得這是一門好差事。為今之計,只有離開此處,可靠我們現在的能力,離開談何容易。
衛子夫越想越煩躁,忍不住猛地一跺腳想借此排去內心的郁結,腳剛落地,似乎踩到了什么發出清脆的聲響,與此同時,一聲“啊!”的慘叫傳入她的耳中,把衛子夫嚇了一跳,她抬起腳低頭一看,原來她踩到了一只蟈蟈,這時一個身影突然撲到她腳邊,驚得她把腳往后一縮,只見一個小男孩跪在地上,一只手輕輕的捏起蟈蟈的殘骸,然后放到另一只手的手心,用夾雜著難過和氣憤的聲音說:“我守了它好久了,就快捉到它了!”說完他猛地站起身來,對著衛子夫兇道:“說!你要怎么賠我!”
就在對上他眉眼的那一剎那,衛子夫愣住了,好像!雖然幾十年的相處讓那人年輕時的容貌在腦海里漸漸模糊掉,但初見時他那英俊的眉眼,特別是那雙如星海般明亮的眼眸,一直深深地刻在衛子夫的心里,眼前的這個男孩雖然稚嫩,可那雙眉眼卻仿若與內心深處的那個人重合,只是記憶里的溫柔此刻被孩子氣的惱怒所取代,衛子夫心中一驚,但很快又平靜下來,怎么可能是他呢!大抵,只是長得略微相像些罷了!
見衛子夫不說話,只是直愣愣的盯著他,男孩才發覺自己方才有些過分,嚇著了對面的小女孩,見女孩一頭烏黑的頭發垂下來松松的綁在身后,因天氣炎熱而微微泛紅的臉龐甚是可愛,便心生憐愛,忍不住放柔聲音道:“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兇你的,只是一時氣急,這樣吧,那個蟈蟈我不叫你賠了,你,你別害怕了,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原本一臉義憤填膺的人突然軟下來道歉,還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衛子夫不禁想起了據兒這么大時也是這副可愛模樣,心中一片柔軟,連之前的煩躁都被撫平了,輕輕笑道:“沒事的,我只是在想事情,被你突然竄出來給嚇到了的,你不用太自責。”見她笑了,男孩才放下心來,也開心的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看著男孩笑的有些傻傻的模樣,衛子夫更覺得他可愛,便忍不住和他多說幾句話:“你在這捉蟈蟈做什么?”聽此男孩才想起自己來這的目的,看著手心的蟈蟈殘骸說:“我昨天看見幾個孩子在互相比誰捉的蟈蟈最大,跳的最高,我沒見過就問他們手里的是什么,誰知他們竟嘲笑我無知,所以我今天專門來這里捉蟈蟈,想要捉一只最大的回去跟他們炫耀,這只是我找了好久才發現的跳的最高的一只,可是現在......”說到最后,男孩的聲音里透露出遺憾,聽起來甚是可憐。
衛子夫這才注意到,這個男孩身上穿的是棉布材質的長襦長褲,足蹬一雙黑色革鞜,腰間掛著一塊卷云紋玉佩,想來應是位富家子弟,難怪未見過蟈蟈,不過看這孩子的一身裝扮,倒更像是貴族家的孩子,衛子夫在腦海中搜尋個遍也未能找出這塊兒地方上符合這孩子身份的人家,正待問他姓名時,一個綠色的身影在他們眼前跳出一條完美的弧線,衛子夫和男孩眼中皆是一驚,齊齊轉頭望向那條弧線的終點,只見一只體型較大的蟈蟈落在了他們身邊的一株草葉上,將那片葉子都壓彎了。
男孩驚喜的轉過頭對衛子夫說:“就是它了!”說完拉起衛子夫的手,輕手輕腳的走向那只蟈蟈,衛子夫走在他身后,看著男孩微微貓著腰的背影,也忍不住隨著他放輕腳步,就在男孩快接近它時,蟈蟈似乎感覺到了危機,輕輕一跳,跳的又高又遠,落在了較遠處的另一片葉子上,男孩喊了句“別跑!”放開衛子夫的手向那邊跑去,看著男孩奔跑的身影,衛子夫仿佛受到感染一般,也追隨著他的背影奔跑起來,漸漸西下的陽光下照射的草叢,兩個男孩女孩在其中奔跑,男孩隨著女孩“這里!那里!”的呼喊聲不時變換著方向,女孩帶笑的聲音飄蕩在空中,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
跑累了的兩個人癱坐在河邊休息,而那只倒霉的蟈蟈此時只能在男孩帶來的竹筒里蹦跶了。男孩看了眼手中的竹筒,驕傲的說:“終于抓到你了!”然后小心的收起竹筒對坐在身邊的女孩說:“對了,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衛子夫好久都沒有這么暢快過了,臉龐在奔跑后更顯紅潤,額頭出了細細一層薄汗,臉上還帶著肆意的笑容,聽見問話,轉頭對男孩爽朗的笑道:“我?我姓衛,因為在家中排行老四,家人都叫我四兒。”
雖然她現在已經有了正式的名字衛子夫,但在這個給她帶來久違的快樂的男孩面前,她不想告訴他那個名字,衛子夫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承載了太多的東西,而在這個男孩面前,她只是簡簡單單的衛四兒。“衛?哪個衛?”衛子夫拉過男孩的手,在他手心寫下了一個“衛”字。
手掌上的觸感一點點傳上心頭,看著女孩陽光下純真耀眼的笑容,男孩那顆年少的心一陣悸動,他忙低下頭輕輕地念叨了一聲“四兒”,然后略微思考了一下復又抬頭說道:“名字畢竟是要伴隨一生的稱謂,四兒太過隨意了,不如喚作衛諼吧!”衛子夫略微一愣,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一個自己前世中從未擁有過的名字,男孩以為衛子夫不解,便仔細為她解釋道:“你姓衛,《詩經.衛風.伯兮》中有這么一句:‘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諼草就是忘憂草,所以諼也有忘憂之意,你可喜歡?”
“衛,諼。”衛子夫輕吟這兩個字,這是她的名字,一個原本不屬于她的名字,可是現在,是她的了,她是衛諼,那是不是意味著從今往后,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人生!衛子夫抬頭見男孩一臉期冀的看著自己,便笑著說:“喜歡。”見衛子夫喜歡,男孩開心的笑了:“那我就叫你諼兒啦!”感受到男孩的欣喜之情,衛子夫突然不想讓這個孩子只成為自己人生中的過客,便開口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男孩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嘴角,他低垂著眼略微遲頓了一下,正欲開口,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堆人的呼喚聲,衛子夫未聽清他們喊的是什么,只見男孩一驚,猛地站起身來對衛子夫說:“諼兒,我家里派人來找我了,我要趕緊回去了,明天這個時辰我們再在這里見!”說完未等衛子夫回應,便轉身急急向聲音來源跑去,衛子夫靜靜的望著他遠去的方向出神,不知為何,平靜過后,一絲怪異的感覺漸漸浮上心頭,但衛子夫又說不上來怪異在哪里,只好作罷,起身回家。
未及家門,衛子夫遠遠就看到大姐在門口焦急的張望著,見衛子夫回來了,連忙迎上去:“四兒,你可回來了,快隨姐姐進屋。”衛子夫心生疑惑:“阿姐,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衛孺沒有理會,只是說了句“進屋再說”便拉著她進屋,見此,衛子夫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進屋后,只見竟是王大娘坐在屋中央,大哥和二姐都在旁邊站著,見衛子夫她們進屋,便站了起來:“四兒回來了,這下人都齊了,我就直接跟你們說吧。”衛子夫站在大姐旁邊,看著王大娘和哥哥姐姐們難得的一臉嚴肅的表情,她心中那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了。“我剛剛也說過了,陽信長公主如今已嫁給了我們平陽侯府的大公子,為了讓公主能夠得到更好的服侍,侯爺決定新招買一些奴仆進府,增加府里的人手,你們的母親曾經就是府里的奴婢,再加上這些年一直是侯府在接濟著你們,所以這次府里添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們,雖然是為奴為仆,但好歹是在侯府里當差,吃喝用度一律不需要犯愁,工錢也高,也算是門好差事了。”
衛子夫在聽到長公主嫁入平陽府之后,后面的話就沒在聽了,滿腦子想的都是長公主嫁過來了,那,那剛剛那個男孩,難道,難道真的是......想到這,衛子夫垂下頭,本以為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沒想到只是一個錯亂的初識。諼,雖是忘記,可它還有欺詐之意,一個“諼”字,何其諷刺,只是不知你我之間究竟會是誰欺騙了誰。看來,我們明天是不會再見了,不,最好是永遠不要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