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凌王殿下如愿登上了皇位，并封秦川為丞相，秦川以為自己終于有機會可以實現當年造福一方子民，開創一番盛世的夢想，可是他想不到的是，他根本沒有這個機會。
原來他留著他這枚棋子，不過是為了可以肆意去拔除朝中對他不利的大臣，忠臣做事總要瞻前顧后，取一個人的性命總需要正當的理由和證據，但是奸臣不需要，奸臣只需要有手段就可以了。
所以，他要他做的從來不是造福一方子民，開創一番盛世，他要他做的就是為他不擇手段地拔除朝中所有對他不利，所有不滿他異族血脈的大臣們。
他不擇手段，滿手血腥，他高華不染，端坐于上，這就是他與他，而不是他們了。
秦川第一次知道原來所謂真相不過巧舌如簧的時候，是他取了朝中張侍郎的性命的時候，只因張侍郎請奏陛下退位讓賢，直言陛下血脈并非正統。
他看著張侍郎自盡在獄中的那一刻，霎時間覺得手腳冰涼，漸漸地，他手下除去的人越來越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他再也沒有過那么如墜冰淵的手腳冰涼的感覺，但是每每午夜夢回，他總能看見那些人在他耳邊叫囂，在他眼前張牙舞爪。
他不知道自己這么做對不對了，凌王很滿意他的所作所為，在滿朝盡是參奏他的折子時，他坐在其中端著笑，他說：“你做的很好，待最后那幾個頑固的老臣除去的時候，我們便可以開創我們的桃花源了。”
秦川一時不知道眼前的殿下是真的記得他為他泡過的那壺名曰武陵春的茶，還是刻意讓他憶起此事，為的是將他的真心掌握在股掌之間。
他真的不知道了，他只知道此時的他早已退無可退，他也知道，他的下場就如五皇子所說的那樣，這是一場赴死的狂奔，他沒有辦法逃，從他那夜在院中見到他時，從他在海棠花樹前答應他跟他走時，或許他就已經逃不掉了，他救他性命，他為他赴死，理所應當，他是他的伯樂，對他有知遇之恩，教他謀略，他自當應當用他教他的謀略來做他的棋子，如此才是因果之道不是嗎？
他知道他的下場就是他一道圣旨要取他的性命，因為他壞事做盡，他望著他，笑了，沒有喚他陛下，而是喚他殿下，他滿意地欣賞著他眼眸之中隱約露出的不滿。
秦川說：“我知道殿下都記得，殿下怎么會不記得？殿下放心，便是前路是條死路，前路是條死路，我也一定欣然赴死，因為我不想再這樣了，殿下曾教我多為善事，過好這一生，殿下救我時也曾說，不知道救我對我而言是件幸事，而是件不幸之事，起初我不懂殿下口中所謂那位先生所說的應當順應的天道，難道天道是要叫人見死不救嗎？現下我懂了，我就應該死在那場大火里，或者因眼盲而碌碌一生，總好過滿手血腥，麻木且愚鈍。”
凌王望著他，許久沒有說話，他聽見秦川滿臉悲傷地說：“殿下，我也曾是向往能夠造福一方百姓，能夠為盛世貢獻自己一份力量的人啊，最后我卻明辨是非著不分是非，我這一生真是可笑至極！”
凌王心中那一絲渺茫的愧疚被他這些話打散，他想，動作可能需要再快些，他想，他現在應該好好安撫這枚棋子，讓他好好為自己除去最后幾個朝中對他不利的老臣，然后棄了這枚棋子。
可他正欲開口時，秦川卻先他一步開口道：“陛下，陛下什么都不必說，臣知道陛下要說些什么，請陛下放心，臣一定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很久以后，凌王才知道，那天滿臉悲傷地跟他抱怨的秦川，是他最后一次見在他面前有點生氣的秦川，日后他面前的秦川無不是死氣沉沉，就好像真的成了一枚冰冷的棋子。
后來，秦川收養了一個少年，他看見那個流落街頭，蜷縮在雪地里的少年，他明知自己命不久矣，還是決定收養了他。
少年大概十五六歲的模樣，他看著少年的眉眼，想起了死在他懷里的五皇子，他們兩個人的眉眼是那么相似，英氣之中帶著溫潤。
他將少年領進府中，少年一開始很是嫌惡他，哪怕是他救了他，因為世人都說他是個大奸臣，后來少年懂了，秦川卻覺得他懂還不如不懂。
因為懂了，所以少年利用了一個深愛他的女子，那女子生得十分美貌，說是傾城之貌也不為過，只可惜那女子流落在煙花之地，少年將她從煙花之地接出來，秦川當時還調笑說，他家孩子長大了，還會自己找媳婦了，就這一點就不知比旁人家的孩子強上多少，卻不知他看中的只是那女子的美貌和那女子對他的癡情。
他將女子送進了宮，用那樣溫柔繾綣的眉眼望著秦川，道：“哥哥，待她進宮，博得陛下的寵愛，那么陛下便會對哥哥好一些。”
秦川信了他，安慰他道：“陛下對我其實也算是好的，沒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不過還是謝過你的苦心。”
他想，那個人當真薄情冷心，又怎么會對一個女子動心，哪怕這女子有著傾國之貌，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少年的美人計不是為了委曲求全，而是為了圖窮匕見。
他更沒想到的是，女子趁機行刺還險些成功了，他不知道凌王是不是真的對那女子動了心，他得到宮中傳召趕到時，凌王胸口的傷口已經被包扎好了，只是那白色的布上都滲出了血，他想凌王這次或許真的是動心了，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會忘了提防。
當時，凌王望著他，良久都未說話，他想凌王是在懷疑他的，他是恨不得殺了他的，畢竟凌王那樣心機與城府都能勝他一籌的人如何不知道這女子是從他府中出去的？
但是，他也知道凌王現在不會取他性命，因為他還有用，他還要替他除去朝中最后對他不利的幾個老臣，沒有人可以取代他這枚棋子，這些事只有他可以令他滿意地做到。
他果然活著出了宮門，沒有回頭，馬不停蹄地往回趕，他要把少年送走，送得越遠越好。
少年聽了他的話，看似走了，卻一直留在他身邊，站在角落里偷偷的守著他。
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裝作不知道，這個世間有太多不公，有人生來錦衣玉食，有人生來就只有一塊小小的角落，更可笑的是那塊小小的角落還不屬于他，他不忍心剝奪那個少年站在角落里的權利，他想，只要他能平安就好，人生如夢，既然如夢，那不妨讓夢里的海棠花開得更盛些，他便給他一個做夢的權利吧。
他最后替凌王除去了朝中幾位大臣，他只請求凌王能給他一些時間，一些屬于他自己的時間，他這一生都在奔走，遇見那場大火前是在無目的地奔走，那場大火后，遇見凌王時，那他就是一直在為凌王殿下奔走，他說希望凌王給他一點時間，他也一定不會要太多時間，半月足矣，半月之后，他答應凌王，一定會讓他看見他的尸體。
他選擇了去竹林過一段清凈的日子，半月至，他來見他，或許，更準確地說，是來為他收尸，終是免不了恨他啊，我的凌王殿下，終是免不了恨你。
他在他面前服毒自盡，毒發時有撕心裂肺之痛，他卻覺得還不夠痛，于是又以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或許是他的力氣太小了，那匕首終是沒有刺穿他的心房，他終于知道萬萬人之上究竟能做什么，為何所有人都想坐上那個位置，因為坐在萬萬人之上便可無所不能，便是這樣了，那人都有法子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他不知道那人為何要那樣做，只知道他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凌王府的床上，周圍是閉口不言的奴仆，他以為凌王還想繼續用他這枚棋子，雖說他已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么用處，可是凌王卻沒有來見他，世人都說陛下這是軟禁那個奸臣，遲早要取了他的性命。
他一笑置之，而后在雪夜時分放了一場大火，笑著在大火中奔赴自己的結局，他耳邊忽然響起他眼盲時，那救他之人跟他說的話，“只要你多為善事，過好這一生。”
他笑得悲愴，他忽地起了疑心，或許凌王不是那個人，可是他又不讓自己生疑，若凌王真不是，他這一生豈不是被他活成了個笑話，于是執念如火，火起，在心頭肆意。
后來入了冥府，方知原來冥王竟長得甚美，冥王說他心中有執念，執念太深，不肯收他，要他在世間漂泊，他笑著應下，總不能讓他一人受苦，他想要尋得那人，讓他嘗一嘗自己所受的苦痛。
再后來，便聽聞那人竟在他死后不久也死了，真是可笑，當他想要報復他的時候卻報復不成了，他越發惱火，越發困在其中，他誓要尋得那人，讓他嘗嘗自己所受的苦痛。
蘇落聽到此處，望了一眼南淵，又看向秦川問道：“那你尋到那人了嗎？”
秦川不答，反問南淵道：“南淵公子覺得這段歷史之中秦川當真做錯了嗎？”
南淵沉思良久道：“于我，那不過是一段故事，雖說我不知自己為何沉迷此中，但是那僅僅是段故事而已，秦川兄，千載已過，那對你也只是段故事了。”
秦川笑了笑，道：“我沒有找到那個人，想來我也不必再尋了。”
說著便要蘇落將南淵送出府門，蘇落照做了，再回到院中時，只見院中海棠花開得盛好，起先她并未瞧見如此盛景。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她走到秦川身邊，試探道：“秦川？”
秦川看著她，笑容極淺極淡，他說：“我將那姑娘和那公子放了，也將凌王殿下放走了，都放了。”
蘇落望著他，她知道南淵就是當年的凌王殿下，她為秦川高興，他能放走他們便是說明他放過了自己，她道：“世事本就一場空，來也空空，去也空空，何必執念。”
秦川望著她，笑得很美，像是今夜將要頹敗故而開得十分艷麗的海棠花，他說：“可我欠你的，還沒還你呢！”
蘇落道：“不必了。”
秦川卻道：“當然是要還你的。”
他話音方落，蘇落便見他周身光芒大盛，隨后三朵光點進入了她的識海，腦海之中是裂開的世界，他聽見秦川道：“你救我一命，我以性命償還，也算勉強報答，若是當年我在院中見到的是你，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又或者我若是死在那場大火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在秦川化作點點螢火時，蘇落終是想起，那時是她將秦川寫的文章拿出去賣了，經世治國的文章怎么樣才能賣個好價錢，自然是拿到達官貴胄眼前賣了。
不想那日買秦川文章的竟然就是凌王殿下，那日向她打聽寫文章之人的竟是后來苦秦川半生的凌王殿下，她早該聽夙回的話，不該管不能管之事，若不是她管了秦川的事，秦川不會如此。
若是她那時不是忽然忘了與秦川的事，能夠回去，走到秦川面前，告訴秦川，救他的人是自己，秦川不會如此。
腦海里很是混沌，身后是南淵推門闖入，南淵道：“秦川呢？”
他的眼眸不似方才清明，現下他的眼眸里染著深深的情緒，蘇落直起身來，望著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什么，她問：“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南淵點頭，道：“蘇落姑娘，我們前世見過的，是我冒了你的名，假裝是我救了秦川，我害他至此，他最終還是選擇放了我。”
他走出門的那一刻，想起秦川望著他的眼神，忽地覺得不對勁，他回過身，卻見有點點螢火自府邸飄出，他忽地覺得心整個空了，看著凌王府的牌匾，前世就這般涌現上來，原來他一直都記得，他的心一直都記得，難怪他對那段歷史那么感興趣，難怪他對那段歷史之中的困在世人口誅筆伐下的秦川那么心疼。
海棠花開敗了，王府成了廢墟，一切都是幻象，施這幻術之人在今夜灰飛煙滅，幻象自然也隨他而去了，因為王府之中的一草一木除了他誰還能記得這般清楚，就如眼前的南淵一樣清楚。
南淵說，他本不想的，他困秦川于凌王府只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這個人死，他弄清楚了，那人卻死了，就好像他該在火里燒成灰燼。
他第一次見秦川，確實是看中了這人的驚世之才，他讀了那篇文章，就知道這人很有用，他從蘇落手中買下了所有的文章，走到了秦川面前，他看著這人向他作揖，他知道這人將他錯認成了救他性命的人。
他沒有解開這次的誤會，他想要一個這樣的人在他身邊，會用他的命對他好的人，他那一刻就很想把這個誤會延續下去，直到這人有一天為他而死，他想，他可以把這誤會延續下去，如果那個賣文章給他的人再回來，那么便取了他的性命好了。
但一直沒有見到那個真正救秦川的人回來，他漸漸安心了，秦川真的很聰明，他在經世治國上有著異于常人的天賦，謀略也是一流的，只可惜他的心太軟了，他想，他一定不能把事情全權交給秦川。
可是后來秦川扳倒了太子，他想只要他好好操控這枚棋子，這枚棋子一定會成為他最有用的棋子，于是他利用他，讓他去利用五皇子。
五皇子如他所愿地死了，他為秦川備下毒酒，可是看著秦川失魂落魄地走到他眼前，將那壺酒直接灌入喉中時，他不由地心里疼了一下。
畢竟他們倆一起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時光，秦川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把真心獻給他的人，他想幸好，毒下在了酒杯上，他望著秦川的眼神，心虛地質問他，以掩飾自己的慌亂，秦川卻就那樣走了，好似他對此并不在意，他不在意里面是否有毒。
他看著秦川手里的走馬燈，眼里閃過一絲憤恨，五皇子都走了，還非得在這人腦海之中掙得一點位置。
再后來秦川幫他做了很多壞事，他讓秦川背棄了他從前的夢想，他讓秦川背棄了他自己，他想秦川為他做到如此地步，日后或許自己應該放過秦川，可是他又覺得自己不能心軟，心軟之人如何是一位帝王呢？
秦川同他說的話他都記著，他想著要不賞秦川些珍寶，讓秦川高興些，卻不想聽線子來報，說秦川收養了一個少年，那少年的眉眼像極了五皇子，他惱了，將擺滿一桌的珍寶推到地上。
后來，那個被少年送進宮的女子他是故意寵幸的，他也知道此女子圖謀不軌，只是那日她聽見那女子聊起在府上生活的日子，雖說那府名，相關人物都被那女子抹去真實的痕跡，可是他還是知道女子說的是秦川，他一時愣了神，也就是這一時，那匕首刺入他的左胸，還好他反應及時。
他想，秦川已經會擾亂他的思緒了，那么秦川便絕對不能再留，可是秦川上書，請求他給他一段時間的時候，他還是同意了。
他去竹林瞧他，本沒有讓他自盡于他面前的意思，沒想到那人卻那么做了，而且下手還那么狠，秦川這個人對所有人都狠不下心的，沒想到他竟對自己如此狠心。
他救了他，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救他，后來知道了，卻再也沒法子救他了。
他望著蘇落，道：“蘇姑娘，從前之事說來我對你也有虧欠，所以，我不求你再幫我做任何事，只希望你能治好景蕭公子的病，不為旁的，只為他對你的一片癡心。”
南淵站在風里，眼神四顧茫然，他好像在看著什么，可是他又什么都沒有再看，蘇落望著他，南淵忽地開了口，道：“身在其中，那么故事就不再只是一段故事，放下談何容易，真正容易的是逃避。”
他想來也是想逃的，可是漫天遍地的悲傷席卷了他，這世上的因果哪有誰憑什么幸運可以逃掉。
蘇落頭不疼了，心也清明了很多，一切卷土重來，她反而是平靜的，她愿一直不想撕開這虛偽的假象，可是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真正無知的活在這世上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為思念永遠不會輕饒了他們，只有知道這一切，反而才能有放下的可能。
她轉身離去，她想她此刻要去找冥華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