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現在好幾個月前的某一天。
傍晚,大雨滂沱。
特里底斯外城區貧民窟的某個陰暗街道,正爆發著一陣嘈雜的混亂。
在雷雨交加的轟鳴中,咒罵聲、慘叫聲、喘息聲以及鈍器擊打的聲音不斷響起,墻壁上的影子混亂地交錯碰撞。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終于平靜下來,但地面的積水中,卻染上了不少殷紅的色彩。
是血的顏色。
雨中,弱小無助的半精靈少女捂著嘴睜大雙眼。
作為這場沖突的目擊者,她親眼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手持棍棒的人類青年,獨自一人迎上了三名持刀歹徒,明明已經被砍刺得遍體鱗傷,鮮血早已浸透了衣服,但卻好像不知疼痛一樣,硬生生將其中的兩名歹徒打翻在地,剩下那個也仿佛見了鬼般連滾帶爬地逃跑。
“你還好吧?”
低沉沙啞、喉嚨充血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不知何時,這名人類青年已經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臉上全是猙獰的血跡,但一雙眼眸卻散發出格外清澈的光澤。
半精靈少女茫然地點了點頭。
“沒事就快點回家吧。”滿臉是血的人類青年又說道,“別看特里底斯是行省主城,可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安全,一個人晚上出來太危險了。”
“我沒有家……”
半精靈少女低頭道。
“這樣啊,那你有別的去處嗎?”
“也、也沒有。”少女的語氣有些悲傷,“我今天剛來到特里底斯城投奔親戚,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們,我現在已經無處可去了。”
“那怎么不找個旅館住下?”
“我也沒有錢,白天我把行囊給弄丟了。”
少女抓著衣角囁嚅道,聲音越來越小。
“那可真是不走運啊。”人類青年聞言,掏了掏自己早已被劃成布條的口袋,只見里面也是空空如也,“不湊巧我也沒帶,但這么大的雨,不找個地方住下可不行,會生病的。不如就去我那里暫住一夜吧,我一個人住,我的房子還蠻大的,有很多空房間,累了就直接睡覺,沒問題的。”
“誒,可是……”
半精靈少女似乎有些猶豫,但看了看天空中似乎永無休止的暴雨,終于還是惴惴不安地點了點頭。
“好吧,謝謝您的幫助,先生。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蘇文·阿萊耶,叫我蘇文就好,你呢?”
“莉蒂西婭。”
……
……
路上。
莉蒂西婭忽然問道:“蘇文先生,您和剛才那幾個人有仇嗎?”
“沒有啊,怎么?”
她驚呼起來:“呀,我還以為……難道說,蘇文先生是為了我,才會去和他們發生沖突的么?”
“這你就錯了,莉蒂西婭小姐,我這么做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們。”
“為了他們?”
“當然,三個鬼鬼祟祟的家伙圍著一個女人,用腳來想都知道他們打算干什么,這種敗類不懲治一下怎么行。至于你,這和你其實沒有任何關系,無論在場的是誰,我都不會坐視不理。你只需要感到慶幸就夠了,慶幸我今天選擇了這條路回家,如果不是你運氣夠好,碰巧趕上我經過這里,那你可就慘了。”
蘇文說著,爽朗地笑了起來,如果不是他的嘴角還在不斷往外冒血沫子,這個笑容想必會格外英俊。
但現在,只會是格外嚇人。
莉蒂西婭就被嚇了一跳:“蘇文先生,您沒事吧!您一直在流血。”
“別在意,沒事的。”
蘇文面色寫意地擺了擺手。
頓了頓,他又說道:“至少暫時沒事,一會到家就不一定了。不過你也沒必要管我,這點傷勢還死不掉,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好的……”
莉蒂西婭很快就會明白,名為蘇文的人類青年并沒有騙自己。
因為這一路上,他都沒有顯露出任何不適,甚至到達他的家門口時都還生龍活虎,與自己談笑風生,仿佛身上的傷口根本不存在。可是剛踏進大門,連身上的雨水都來不及拍落,他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蘇文先生!”
她驚慌失措。
大雨滂沱,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兩人。
……
……
一段時間后。
房間里,陽光投射進來,空氣中彌漫著藥草的清香。
躺在床上的年輕人終于緩緩睜開了眼。
“莉蒂西婭,是你!真高興還能見到你,我還以為你早就走了,現在已經過去幾天了?一天、兩天?還是三天?”
他試圖坐起身來,然后被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弄得生疼,重重呻吟了一聲。
坐在一旁的莉蒂西婭將他按回床上,責備道:“請不要亂動,蘇文先生,雖然您沒受到什么致命傷,但醫生囑咐過了,一個月內您都不能下床走動。”
“哦?”蘇文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補丁,笑了起來,“是那個黃色頭發的老頭子說的嗎?就是那個在旁邊開醫館的史蒂文森醫生,我身上的包扎手法一看就是他弄的,說起來我也算是他的老顧客了。”
“上回他也跟我說一個月不能下床來著……不對,是兩個月,結果你猜怎么著,沒到一個星期我就跑他那去喝茶了,把他嚇得直呼醫學奇跡。所以不要聽他亂說,我的身體恢復能力很強,這點小傷,最多再過兩天就能痊愈。”
看著青年眉飛色舞的表情,莉蒂西婭愣了片刻,然后禁不住微微一笑。
“真的嗎,那太好了,不過蘇文先生,為了報答您那天晚上的恩情,我會照顧您到您痊愈為止的。”
沒想到蘇文竟是毫不客氣:“好哇,反正躺著也是無聊,作為一名熱愛學習的五好公民,可不能讓時間白白浪費掉。正好既然你那么有心想要幫我點忙,那就替我去特里底斯圖書館借幾本書來吧。”
“嗯!”
……
……
又過了一段時間。
在魔導燈的映照下,房間里充滿橘黃的色彩。
“我好了。”
蘇文合上了手中的書,忽然開口道。
突如其來的三個字令人摸不著頭腦,旁邊照料他的莉蒂西婭只好茫然道:“您這是什么意思,蘇文先生?”
“我是說我已經痊愈了,你已經完成了你的承諾,可以走了。”
蘇文說著,跳下床伸展了一下筋骨,全身上下噼里啪啦的一陣亂響,就像是在放爆竹一樣。
“誒!”
莉蒂西婭有些風中凌亂,顯然沒料到這人會突然下逐客令。
“可是蘇文先生,您真的這么快就沒事了嗎,請千萬不要逞強。”
“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像是有事嗎。”蘇文說著的同時,甚至開始做起了俯臥撐,以鍛煉沉睡數日的肌肉,“倒是你那邊不是還得忙么?你當初跟我說過,你來特里底斯是為了投奔親戚的吧,這么大的一個城市,一天兩天找不到很正常,多找找總能夠找到的。我這邊已經不用你來擔心了,快去吧。”
“啊……嗯。”
莉蒂西婭點了點頭。
“那么我這就離開,蘇文先生,您對我的恩情,我是不會忘記的。”
“哎慢著,我也沒讓你馬上走啊。”蘇文喊住了她,站起身來,到柜子里摸出了幾枚多倫銀幣,塞到她手里。
“拿著吧,沒多少,再多的我也拿不出來了,這段時間省著點用。”
“這,我不能……”
“拿著。”這個名為蘇文的人類,他的語氣堅定且充滿了力量,“聽好了,莉蒂西婭,任何人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這次你遇到了困難,我幫助了你,這不錯,但我幫你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獲取你的回報。如果你的內心中存在感恩,那么就請答應我,在某天遇到其他人陷入困境的時候,同樣也伸出援手,好么?”
莉蒂西婭沉默許久,而后展顏微笑。
“蘇文先生,您是個有著金子般心靈的人,能遇到您是我最大的幸運。”
“哈哈,過獎過獎。”
……
……
大約半個月后。
“咚咚咚……”
“請進,咦,居然是你!”
開門的蘇文發出驚喜的聲音。
莉蒂西婭微笑著行了一禮:“蘇文先生,我看到了您貼在布告欄上的招聘啟事,上面說您需要招募一位全職家政女仆,是嗎?”
“咳咳!說來慚愧,上次被你照顧了幾天之后,我就感覺再也無法回到什么事都得自己動手的生活了,所以……”
“那蘇文先生認為我合適么?”
“實在是太合適了!”蘇文驚喜道,但隨即想到什么,“你不是來投奔親戚的嘛,都過去這么久了,莫非……”
“沒找到哦,我各種辦法都試過,也許他們已經不在特里底斯城了。反正我也沒有什么好去處,就在這里待一段時間吧。”
……
……
然后。
經過了幾天的接觸,莉蒂西婭終于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
蘇文這家伙,其實根本就不是自己印象中那個沉穩、成熟且充滿正義與善良的完人,他其實是個睡覺能睡到中午、吃飯毫不顧及形象、喜愛耍寶、每天不惹自己生氣就渾身難受,而且小毛病一大堆的家里蹲!
那天自己看到的偉岸形象,全都是因為他在裝逼罷了!
這只是他的愛好之一!
幻滅后的莉蒂西婭不止一次懷疑起了人生。
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
唯有一點,莉蒂西婭卻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看錯的。
那便是那雙吸引了自己的清澈雙眼,從未有過蒙塵。
……
……
半小時前。
坐在縫紉機前的莉蒂西婭干著今天的工作,心情在舒暢的同時,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空落落的感覺。
“這個人啊,真是讓人傷透腦筋。”
莉蒂西婭自言自語道。
“說什么對現在的生活感到非常滿意,但其實心里也是非常開心的吧,能夠忽然從平民變成貴族領主,這可是多少人做夢都求不來的好事。只不過……只不過,這樣的你,也還能像以前一樣保持初心么?”
想到這里,莉蒂西婭踩著踏板的腳更加用力了。
“混蛋,都過去這么久了,還沒能理解我的意思么?這個嘴里沒實話的家伙恐怕連遲鈍都是假裝的,果然是嫌我沒有魅力吧,我決定了,等你做了貴族老爺,要是對別的女人動手動腳,我可絕對饒不了你!”
但就在她生悶氣生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一般,臉上的糾結驟然化為了充滿寒意的冰冷。
緊接著,她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站起身來,推門而出。
大門外,不算寬敞的道路上靜悄悄的,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但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卻躲在兩邊,并仿佛早有準備般竄了出來。
還沒等莉蒂西婭有所反應,一把散發著寒意的短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想死最好就別出聲。”
莉蒂西婭沒有出聲。
“是你啊,小姑娘。”拿刀的那人看清了她的臉,然后發出了嘿嘿的陰笑,“沒想到那個白癡英雄救美之后,最后還抱得美人歸了,真是個幸福又滋潤的家伙。但這幾個月,你知道我們三個是怎么在監獄里煎熬的嗎!要不是我們拼命逃了出來……嘿嘿,反正也要遠走高飛了,今天就要讓你們知道惹了不該惹的人的下場!”
“大哥,這里不能久留,要是弄出動靜引起注意就不好了。”這人說的興起,旁邊一人則低聲提醒道,“時間還早,不如我們先搞定了這個半精靈,再摸進去弄死那個叫蘇文的家伙。這次我們有備而來,他就算再怎么不怕死,也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
“你說得對,這里不太方便,我們得先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
被稱為大哥的男人又是陰笑一聲,將架在莉蒂西婭脖子上的刀提了提,她的脖子上便立刻出現一條血線。
“不乖乖跟我們走的話,你的脖子現在就會被割斷哦?”
莉蒂西婭仍舊沒有出聲,點了點頭,十分配合地順從了他們。
……
……
位于蘇文家的兩個街道外,是一片因為火災而廢棄的街區,莉蒂西婭被這三個人帶到了街區深處一個荒廢許久的房子。
“真乖,小綿羊,作為獎勵,我們不會讓你太難受的。”
歹徒的首領放下了架在莉蒂西婭脖子上的匕首,并舔了舔上面沾著的血液。
“真是香甜。就讓我好好品嘗一下你是否全身上下都這么香甜吧,這里半個月都不會有人來一次,你可以盡情放聲大叫,然后好好期待你的英雄還會再來救你一次吧。”
莉蒂西婭只是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靜靜地上下打量著三人。
旁邊那人指著她開口道:“大哥你看,她完全沒有在害怕的。”
“肯定是被嚇傻了吧,等會把她扒光了,你看她還怕不怕。”
“不是啊,她……她……”
這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另外兩人驚恐地發現,說話的家伙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了喉嚨,并且將他舉到了空中,任他手腳不斷掙扎,也絲毫無法脫離。
他的臉色逐漸充血,開始窒息。
與此同時,莉蒂西婭則是面色冷漠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淺淺的傷痕,輕輕嘆氣。
“你們這些人吶,真是不可理喻。”
她緩緩說道。
“明明上次他已經那樣溫柔的救了你們一命,為什么現在還要專程跑來尋死呢?要知道,同樣的好運氣是不會眷顧你們兩遍的。”
短暫的寂靜,破舊的廢棄房屋里,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清。
但沒有持續很久。
“大哥,殺了她,快!”剩余兩人的其中一人猛然吼道,拔出匕首就沖了上來。
只是,下一秒,一道凜冽的風刃掃過,他的匕首便連同整只手一起掉在了地上,緊接著便是斷口處大量噴涌而出的鮮血。
“呃啊……”
這人倒在地上,發出了痛苦的低吼。
而那名面色兇惡的首領,見到這樣的場景,早已經被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扭頭就朝屋外沖去。
“呵呵,真是熟悉的姿勢,上一次你也是這樣丟下同伴逃跑的吧。”莉蒂西婭發出了輕蔑的笑聲,“但你這次跑的了嗎?”
話音未落,首領的身體就猛然撲到,因為他的兩只小腿,不知何時已經齊根斷裂!
“啊!”
鮮血噴涌。
“來人啊,救命啊!”
首領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但他的聲音只傳出了兩三米遠,就仿佛碰到了一道無形的墻壁,在上面激起了猛烈的波紋。
見到這樣的情景,他的臉上更是布滿了絕望。
“隔音結界!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魔法師!你到底是什么人!”
但緊接著,他就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因為繼小腿之后,他的脖子已經從喉結處斷裂開來,血肉、氣管、頸椎和聲帶,都被整整齊齊地一分為二。
……
……
當莉蒂西婭來到家門前時,恰好趕上蘇文和歌莉斯坦火急火燎地沖了出來。
見到她的第一眼,蘇文先是頓了頓,然后捂著胸口松了口氣。
“莉蒂西婭,你去哪里了?特里底斯城可是隨處都有危險的,要出門的話倒是提前和我說一聲。你知道么,剛才哪里都找不到你,都快把我給嚇死了!”
這話說得旁邊的歌莉斯坦白了他一眼。
畢竟身為曾經的條子,讓自己聽到“隨處都有危險”這種話,本質上和挑釁沒什么區別。
“大白天的,哪里會有什么危險啦,不過是剛才有一陣大風吹過,把放在一邊的布料吹跑了,我出門找了一下而已。”
莉蒂西婭抬手揚了揚頭發,輕笑起來。
“雖然很可惜沒有找到,但您這么擔心的樣子還真是少見呢,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