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終審判陪房屋差價之后,翔龍公司遲遲沒有執(zhí)行判決。十月傍晚的秋風中,樹葉紛紛飄落著。
“眼看一個月過去了,咱們看來得準備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了!”陳瀾和葉青商量著,她打開筆記本,再次在網上搜尋和翔龍公司有關的消息,電腦上彈出工商局查詢頁面讓陳瀾錯愕‘翔龍公司’狀態(tài)‘吊銷!’她使勁揉了揉眼睛。
“葉青!你快來看呀!翔龍公司剛剛吊銷了!法人不久前也變了!”她驚慌地叫起來
“法定代表人變成了王貴!一個月前法人還是錢發(fā)呢!”她的聲音發(fā)抖。
“這個王貴按信息看,是延慶的農民,快80歲了,不好!翔龍要當老賴跑路!翔龍吊銷,法院強制執(zhí)行也難有資產可賠了吧?是他們?yōu)榱颂觽室獾模 比~青拍著桌子,慌張地說。
“那是不是意味著咱們的一百萬定金也會懸了?”她驚恐的目光,看著葉青。她不敢相信三年訴訟得來的司法慘勝,竟敵不過分分鐘的老賴跑路!這殘酷的世界,總給你看最慘的結果!她呆呆地望著窗外那一大片陰冷的灰墻,兩只攥得很緊的拳頭,指甲刺破掌心了也不自覺。
“翔龍公司吊銷了!怎么會是這樣呀?”她從抖著的牙縫里發(fā)出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怎么會是這樣?”“你告訴我!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她臉上的肌肉,她的眼珠,她的腦漿仿佛都已經凝固了。
葉青望著妻子的側臉,望著她僵直的身子,感到不妙,感到恐慌,他感到她正直直地向前摔下去,他趕緊從身后抱住她,把頭貼在她的耳朵旁,不住聲地安慰“陳瀾,咱們慢慢說,你放松,放松...”葉青更怕她在這強烈的刺激下出精神問題,這刺激太強烈了,他感同身受,他知道這對妻子意味著什么。
陳瀾痛,心臟痛、頭痛、每一根神經都痛、每一塊骨頭都痛,她悲痛到不能自已,那種爆炸的絕望讓她哭!她的嘴猛然張大到極限,花白的頭發(fā)遮擋下,眼睛被哭擠壓得睜不開,她恣意地大哭,讓那一千分貝的悲痛,如海嘯般洶涌向前,但竟然發(fā)不出一絲聲音,也喘不出一口氣,她變成了一個凝固的雕塑。在這可怕的、寧靜的、窒息的時光里,她沒有了身體、沒有了手臂,只剩下腦腔里,那一團擰巴在一起的十級的悲痛,讓她痛到不哭就會死去...
好久好久,葉青感到陳瀾的熱淚,滴到了自己的手上,感覺到她的身體開始抽搐,臉開始抽泣,開始喘氣。葉青也如釋重負地哭出來,淚水流到妻子的脖子上,和她的淚水交融在一起。
“怎么會是這樣?”她的聲音虛弱下來“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咱們的一百萬就這么沒了?還讓人怎么活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如夢游的鬼魂一般。
“陳瀾,只有你的健康最重要,一家人的親情最重要...別的都不重要,房子和錢都沒那么重要。真的,健康最重要,你自己才最重要...”葉青在她耳邊不斷低語著“陳瀾,還記得你在非典時和我說的話嗎?不就是錢嗎?大不了以后再掙!”在這個時刻,葉青意識到陳瀾才是他的主宰,他悲傷著她的悲傷,他痛苦著她的痛苦,他絕望著她的絕望。
“葉青,你知道嗎?哪怕是我打回來一塊錢,我也覺得我贏了。但抗爭了這么久,我輸了!輸?shù)眠@么慘!輸光了對這個社會所有底線的信心!輸?shù)搅藳]有一絲一毫的尊嚴!...”她嗚嗚地哭出聲音來,痛徹心扉中,轉身緊緊地抱緊葉青。
“咱們至少還有健康、還有公司..還有家...”葉青對她耳語著。
她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驚悚的念頭,還有家?我是不是受了詛咒,我的姥爺死時頭頂片無一瓦、我的父母頭現(xiàn)在頭頂片無一瓦、我自己和我的孩子,也將注定頭頂片無一瓦!她望向窗外那灰色的墻幕,打了一個寒顫。
許久,她的眼睛里有了怒火,葉青知道他的陳瀾回來了,她說到要用私家偵探去把老賴揪出來,要去和孟虎和翔龍負責的人拼了。她夜晚睡不著,咬著嘴唇哭泣。
葉青怕陳瀾再出狀況,怕她熬不過去,趕緊請浩哥來勸慰她。浩哥勸了很久,語重心長。
“陳瀾,翔龍敢這么干,一定早想好了怎么脫身,錢追不回來的,咱們得面對現(xiàn)實。”
“我不能讓翔龍的錢發(fā)、錢紅,還有孟虎他們好過!他們都要付出代價...”她在想極端的手段。
“陳瀾,咱們要及時止損,別讓壞人徹底毀掉你的企圖得逞,別毀了自己整個的生活。”
“浩哥,他們往我臉上吐了痰,扇我的耳光,在我頭上拉了屎,用刀從我身上割了肉,我就忍著?看他們在那笑,在那分肉吃嗎?”她的話殘酷,那肉是從她心頭剜的,一直在滴血。
浩哥被陳瀾的話觸動,心里滴淚,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母親講過的,姥爺家庭衰敗的故事,語音輕顫著說:
“陳瀾,你從小跟著姥爺,姥爺跟你講過吧,他們全家怎么敗的?他那幾百間房子怎么沒的?他在日本占領時怎么落魄的?他在被軍閥算計時,怎么忍辱偷生的?他在解放后一系列運動中,怎么如履薄冰活下來的?他要是哪一次去拼命去爭,哪一次沒有退避,早就完了!社會潮流像一只猛獸,猙獰地要吃掉你時,你要么學會投降妥協(xié),要么逃走!”浩哥嘩啦啦地流著淚,動情地扶住陳瀾收緊著的肩旁,臉上無比凝重。
“陳瀾,你說得對!就是要讓他們笑,就是要讓他們在那分肉吃。而你,要趕緊逃走,要留著你的骨頭,要找地方趕緊療傷啊!”浩哥流著淚的回答,像一盆冰桶挑戰(zhàn)澆下的冰水,讓她瞬間冷靜了下來,專注地聆聽浩哥后面的話,字字如重鼓,直抵心門!
“陳瀾,你要放下、你得活著、往前走!這是咱們的姥爺希望看到的吧!”
“只要孩子還有希望,人生就有希望,你說是嗎?陳瀾?”
聽完浩哥的話,她哭了出來,姥爺沒跟她細說那些倉惶和悲慘,只囑咐過她記住尊嚴和自由,但她似乎一瞬間理解了姥爺,姥爺那黑框眼睛后的深邃目光里,自己承載著姥爺幸福的希望。她擁抱了浩哥,僵直的身子變得柔軟,終于回眸在淚眼中把愛憐投向凡非。
三天沒睡的她,睡了三天!她夢見裘法官、翔龍的老總錢發(fā)、錢紅、馬大奔、孟虎都遭了天譴,被一百六十六萬紙幣的火堆燒烤,都化作輕煙,駕鶴西去。她夢見姥爺、夢見弟弟在美麗的湖畔、在霞光下歡笑著走著,走向山上的華美廟堂。他夢見葉青、凡非和自己漫步在一個玫瑰盛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