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香案下聽得真切,心中頓時激起了驚濤駭浪。劉同知,果然是他,只是,居然還有嚴(yán)相!
嚴(yán)相——嚴(yán)嵩,不僅是內(nèi)閣首輔,還是吏部尚書,太子少傅,他是歷經(jīng)三朝的元老大臣,黨徒門生遍布朝野。坊間都傳言當(dāng)今天子極為信任嚴(yán)相,無論是誰彈劾嚴(yán)相,都得家破人亡。
前些年里,有個姓沈的縣令上書天子,彈劾嚴(yán)相貪贓枉法,結(jié)果他一家老小三十六人,都被拉去砍了腦袋,這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明月還記得阿爹平日里滴酒不沾,卻在沈家滅門的那天,拉著林叔躲進(jìn)書房喝了整整一壇子秋露白,喝醉后大罵嚴(yán)相,說他怙寵擅權(quán)、罔利賊民,罵了良久才被林叔攙扶進(jìn)屋休息。
明月生平第一次見到向來溫和的阿爹,竟還能如此激憤,而她亦清楚地記得,那日慧娘的心情也很糟糕,靠在床頭流了一夜的淚,卻不告訴明月原委,最后只是恨恨地囑咐她,這輩子都千萬離嚴(yán)府遠(yuǎn)遠(yuǎn)的,不然就完了。
明月那時還覺得慧娘多心,她乃一介平民,小門小戶,嚴(yán)相卻已位極人臣,權(quán)勢滔天,兩者何來交集?
可現(xiàn)在想來,普天之下能指使得動錦衣衛(wèi)的,除了高高在上的真龍?zhí)熳樱€能有誰?恐怕只有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嚴(yán)相了吧。明月越想越是心驚肉跳,也難怪陳少軒昨日雖未明說幕后主使的身份,卻已有暗示,想來他心中早已有譜。
是了,嚴(yán)相!定是他在覬覦錦盒,覬覦錦盒中的物件,而她一介弱女又怎么可能對抗得了一手遮天的嚴(yán)相,就算能找到知道內(nèi)情的林叔,就算能有陳少軒鼎力相助,可這些所有加起來也不過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想到這里,明月不禁汗水涔涔,心灰意冷極了。
“就是這里了!”正在這時,正殿外又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小姐,到了到了!”那聲音帶著十分的欣喜。
“錦兒,你慢慢來,小心臺階。”一個極其動聽悅耳的聲音溫柔地說著。
“是!小姐!”錦兒嘴上應(yīng)著,還是蹦蹦跳跳地跑進(jìn)了正殿,“咦?小姐,這就是三姨娘口中很靈驗(yàn)的觀音菩薩啊?看起來不怎樣么,比報恩寺里的小多了。”錦兒不以為然地說道。
“你呀,菩薩跟前還這么口無遮攔,快不趕緊跟菩薩磕幾個響頭賠罪去。”
“是”錦兒有聲無力地應(yīng)了一聲。
依舊躲在香案底下的明月就見一個模糊的身影拜倒在前,口中念念叨叨著;“菩薩,我錯了,我錯了,您別怪我啊。”
“你看,這廟雖不大,里外的香火卻是源源不斷,可見前來誠心叩拜的信徒還是不少的。你我這趟可是費(fèi)了不少勁,才偷偷逃出來的,特意尋到此處,這也是一種緣分。自然要誠心誠意才好。”那悅耳的聲音繼續(xù)說著,好似山間黃鶯出谷,洋洋盈耳。
“是,小姐。”錦兒這次應(yīng)得極快,似乎已被說得心服口服。
“菩薩在上,小女徐芷瑩誠心叩拜,求您保佑我娘此次急癥得以早日康復(fù),平順吉祥。”案前又多了一個叩拜的身影,那朦朦朧朧的身影即使隔著香案上的朱紅簾布看起來依然極為窈窕。
“菩薩在上,錦兒求您保佑我家夫人早日康復(fù),保佑我家小姐事事如意,嗯,對了!還要保佑我家小姐以后嫁個如意郎君。”錦兒飛快地接上了一句,嘰嘰喳喳地繼續(xù)說道。
“你啊,瞎胡說些什么呢?”那小姐的聲音里明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嗔意。
“小姐,我說的話可都是發(fā)自肺腑的,我還……”錦兒忙著解釋,話未說完又叫,“哎呦,香掉了。”
躲在香案下的明月眼睜睜地看著一支半燃著的香,從香案的縫隙中滾到了她的腳邊。她心頭一緊,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就見香案上的簾布被掀起了一角,一個雙螺髻的小腦袋一下子探了進(jìn)來。
“啊!”
“啊!!”幾乎是同時,兩人都不由自主地驚叫起來。
“怎么了?”
“小姐!小姐!這香案底下有人!有人!”錦兒慌亂地叫嚷起來。
明月見此情形,不得不低著身子爬了出來。她抬起頭,一個年紀(jì)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大,梳著雙螺髻,穿著淺色絹布長袖的圓臉小丫頭正瞪著她,一雙滴溜溜的烏黑大眼警惕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而這小丫頭張開著雙手,緊緊護(hù)著身后的女子,待明月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不由得生生移不開眼。
一雙美目猶似一汪春水,瑩瑩之間溫暖柔美,眉若遠(yuǎn)山,細(xì)長婉約,櫻桃小嘴色澤紅潤嬌艷欲滴,肌膚勝雪吹彈可破。
娉娉裊裊正是豆蔻年華,一身蜜合色的織錦紵絲襖,上罩著雪花比甲,底下一襲輕描淡繪的月華裙,系著金銀雙色閃緞五福如意絳,披著一身雪白色素錦緞披風(fēng),顯得身形愈發(fā)窈窕秀麗。
而她偏生美而不艷,冷而不傲,自有一股清雅飄逸的氣質(zhì),讓人看著如沐春風(fēng)般舒心。
“你是誰!?為什么躲在香案底下,你看著我家小姐干嘛?你想干什么?”錦兒見明月是個小姑娘,頓時氣勢洶洶地沖她大聲嚷道。
“錦兒,別緊張,她只是個小姑娘,我想她沒惡意的。”被護(hù)在身后的漂亮女子溫和地說著。她見明月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五官雖秀氣卻并未完全長開,頗有些稚氣未脫的模樣,只是此時臉色發(fā)白,無精打采,顯得單薄可憐,便沖明月歉意地笑了笑,柔聲安慰道,“小妹妹,你別怕。”
“小姐!”錦兒有些不忿地撅起小嘴,嘟囔著。
“沒事的,錦兒。”漂亮女子微微一笑,轉(zhuǎn)頭看向明月,“我叫徐芷瑩,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會躲在這底下?”
她柔和的聲音如春風(fēng)拂來,明月緊繃的神經(jīng)略微放松了下來。
“徐姐姐,我叫夏明月。”面對著這樣溫柔美好的人,明月徒然生出一種親切感,她不想隱瞞也不想說謊,乖乖地以實(shí)相告,“我在這里拜佛,聽到生人的聲音有些慌張,就躲起來了。”
“原來如此。”徐芷瑩輕輕點(diǎn)頭,含笑道:“倒是我們驚擾了夏妹妹。”
“哪里哪里!”明月有點(diǎn)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心說其實(shí)我藏起來躲生人是真,卻不是為了躲你們。
“聽聞此廟的觀音菩薩甚是靈驗(yàn),夏妹妹,也是特地來此參拜菩薩的么?”徐芷瑩又問。
“我……我是來求菩薩保佑我家人的,另外,再等一個人。”
“呵,那巧了,我也是替我家人特來求菩薩保佑的。”徐芷瑩笑得更甜了,“我之前還在擔(dān)心,夏妹妹年幼卻孤身一人在此,如今,既然是等人,必是有人照應(yīng),那就可以放心了。”
“多謝徐姐姐。”明月心中一暖,誠心誠意地道謝。
“小姐!”小丫鬟錦兒在一旁聽她倆你來我往的交談,顯得有些著急,“時辰…時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就麻煩了!”
她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抹著脖子,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
徐芷瑩瞧見,噗嗤笑了一聲,隨即從善而流地答應(yīng)了。
“夏妹妹,我有事得先走了,有緣再見。”徐芷瑩從容不迫地與明月告別,帶著錦兒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