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日。
李英娣被知秋阿嫂押解著作了一身打扮,兩頰厚施粉黛,額上貼梅花金鈿,唇上點天宮巧。
繁復的雙環髻后雙側插雙鳥及卷草紋銀釵,蓬聳處簪對稱四蝶銀步搖。
一件海棠紅色百合花紋齊胸襦裙,外著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綠葉廣袖衫,單絲羅紅地銀泥帔帛。
這套妝容比起當下時新打扮,用力過猛了些,顯得臃腫俗氣,英娣不愿置喙,因為這身十分應和她的傻氣。
她的存在加倍映襯了春菱閣那位的美不勝收。
瑾姒一點不予她嫌棄,這點倒十分難得。
“我的傻妹妹,你這衣裳是哪個替你選的?”瑾姒皺著眉心顯的滿是心疼。
當著前來相送的知秋阿嫂,英娣不好使阿嫂認出瑾姒對她品味的嫌棄,只恐這個熱心過頭的瑾姒將她拖進房間去,將她通身換了。
她緊著拽住瑾姒的手,賣著傻力往馬車旁邊扯去。
瑾姒無耐,只好隨她上了車。
馬車驅進皇宮,英娣目不暇接,她最多參觀過歷史博物館的高仿古建筑,如今真實的皇宮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她一時震驚不已。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
“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平臺戚里帶崇墉,炊金饌玉待鳴鐘。”
“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
“寶蓋雕鞍金絡馬,蘭窗繡柱玉盤龍......”
她發覺她一個歷史系的大學生畢業生,一肚子的修飾根本跟不上眼前的壯觀。
瑾姒扯了扯她的衣袖道:“有甚大驚小怪,小時候你又不是沒進過宮?哎,瞧瞧,我跟你個得了癡癥的說這些做甚?你是記不住過去了吧......”
一眾貴主貴女不知宮里因何將時辰趕的這樣早,入了大內,也只好被內官引領著來去。
皇帝逄兗昆攜文武百官及諸宮妃嬪,于紫宸殿共娛端午。
這是英娣沒有想到的。
大殿分三階,最高階坐著的自是帝后太子,及諸宮妃嬪,次階端坐著文武百官,最下階右側是各家單身貴主,左側自是未嫁貴女們。
高階與次階之間雕鏤圍欄的平臺上,樂工伴奏,舞伎起舞,英娣的位置只望見舞伎隨手揚起彩綢飄飛,難以精確到曼妙之處,她自是沒有多大興趣。
面前的堅果水果卻狠狠地應了她的胃口,她吃著吃著,倒把清晨欠下的睡眠勾了上來,趴在案上昏昏欲睡。
“公主萬福金安!”
這一聲響亮祝辭猛地將她驚醒,她揉了揉迷茫雙眼慌亂的揖手跪下去,嘴里含糊不清的追上她們的辭句。
信安公主根本連瞟也未瞟她們一眼,徑直往兒郎那頭行去。
英娣偷偷抓了幾粒葡萄,蓄入口中,心道,這個信安按捺不住了。
邀請五望兒郎入宮,本就是信安公主和她親媽晏皇后的主意。
話說,當今這個庸碌的皇帝逄兗昆是前朝女皇宮孫氏第五個兒子,當年宮孫氏為了霸占纏綿病榻的夫君的皇位,就把自己可以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四個大些的兒子挨個鼓搗死了,最后剩下福大命大的老五逄兗昆和老六鄴王逄兗晟。
傻人有傻福的老五逄兗昆被親媽宮孫氏發配到苦寒之地,隨他自生自滅去,眾人皆以為他命不久矣,萬沒想到人家活的還挺皮實,這得多虧老五媳婦晏氏。
晏氏戰斗力強,屬女漢子級別,路上遇到打砸搶的一幫悍匪,老五嚇的小便失禁,晏后一人對付仨,那股視死如歸的狠勁兒,愣是將悍匪嚇跑了。
從錦衣玉食到凄風苦雨的切換,老五苦不堪言,只因有一個能理家能勸藉的知心大姐姐,每日熬心靈雞湯,才不致于在苦子中一哭二鬧三上吊。
晏氏的寶沒有押錯,到底等來老五時來運轉——當了皇帝。
虐子無度的女皇親媽沒了,天下當是老五一人說了算,他賣命的彌補跟他患難與共的老婆,老婆跟表哥一起往他頭上種草原,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那個在流亡路上生下的親生女兒信安更是寵溺無度。
晏后沒有嫡出兒子,但是被女皇婆婆宮孫氏的光環籠罩多年的晏后,毫不缺乏對皇位的覬覦之心。
而被女皇奶奶宮孫氏的光環籠罩多年的信安公主,與母親一樣,也想試試那個灼灼閃著金光的皇位。
逄兗昆早就想把皇位讓出去了,老婆想學媽媽當女皇,愛當當,反正老婆比我強。
小情人兒想當皇太女,愛當當,我的女兒繼承我的財產,應該的。
但是大臣們不讓,牝雞司晨,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那還了得?
晏后想出一招,天下風向皆為五望所動,那就找個五望的來撐腰。
自己一把年紀,不行了,再說枕邊還有個婆婆的侄子宮孫文酉,那小子勢力不容小覷,萬不能黑瞎子掰包米,掰一個丟一個。
但是女兒還沒有對象啊,讓女兒由五望里挑一個,士家大族的支持不就到手了?到時候,那個無名宮人生的太子逄鈞笠還不分分鐘下課?
晏后和信安娘倆輪翻攛掇老五,趁著端午宴會,邀來士家大族所有的單身兒郎給信安招附馬,老五當然屁顛答應。
好在老五還有點人情味兒,想著他那些單身狗兒子們,還惦記著那些缺爹少娘的侄子們,就說,光請男子不好看,顯得我家公主多饑渴似的,不如順捎把女的也請來,對,男女都請來,八歲以上的全來,咱家又不是吃不起。
晏后和信安不愿意,萬一被那些個哥們兄弟撩上哪家姑娘呢,這好事可不能便宜了他們!
老五抖出一身帝王威嚴,臉一板袖一甩,就讓他們男女都來,教他們五姓七望一天到晚端著架子,說什么非五望不通婚,我倒要看看,我天潢貴胄哪里配不起他們,哼!
“公主萬福金安!”這一通聲音來自貴主之席。
“且都抬起頭來,讓本公主瞧瞧......”信安一路慢慢掃瞄過去,開始驗貨。
行至沅高面前,信安停下腳步,眉間閃過一絲喜悅,“你是?”
沅高連忙揖禮,自我介紹道:“回公主的話,草民乃相府六子李沅高。”
“噢!坊間都說李氏多出士子,且個個風流倜儻一表人材......”
“咳咳咳......”沅高一段烈咳像是起了風,將信安的衣裙都掀了起來。
“你這是......”
“回......咳咳咳,回公主話,草民,咳咳,自小患咳疾......”
未等沅高將話說完,信安不耐擺手,嫌惡道:“罷了,罷了......”
一轉身信安才看見,這邊女眷還跪著呢,不耐煩地道:“起來吧起來吧!”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英娣,幾乎吞了半盤葡萄,心中充滿取笑,隴西李家、博陵崔家兩家都沒有表態,天下其他大家哪個敢亂站隊?可不紛紛挑撿了自家的老小丑病送入宮來敷衍。
氣極敗壞的信安小跑到皇帝面前,一把辛酸淚流出眼眶,指著下階處一眾貴主訴委屈。
“阿耶你看,他們送了一些什么人過來?分明就是沒把我皇家威嚴放入眼里!阿耶,你快治他們的罪,不然,就將他們各家的兒郎都給我拘來!”
皇帝呵呵一笑,道:“我皇家公主幾時跌到這個份兒上,都要阿耶幫忙搶親了?罷了罷了,他們無緣得我公主青睞,是他們無福。天下之大,阿耶再為你尋個良婿便是。”
皇后也安慰道:“你阿耶說的是。溥天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哪家鼎盛,不過都是皇家給的顏面,我兒時刻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就是了。”
臣列中的李垺端起茶飲慢啜一口,將這一番敲敲打打絕于耳外。
遙想當年,女皇宮孫氏病篤,她那三個為虎作倀的面首,意圖挾女皇以令天下,嘗一嘗做皇帝的滋味。
那時,身為尚書左丞的李垺聯合朝中正義之臣,發動政變。
同中書門下三品于希雷,右丞魏尚,兵部尚書袁耀暉,兵部侍郎王勉,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星河,右羽林衛大將軍錢進,七人里應外合,將三面首斬首,迫得病榻老嫗宮孫女皇禪位,還政逄家。
逄氏皇權得以匡復,逄兗昆以晉郡公之名答謝七位功臣,即東萊郡公李垺,新嘉郡公于希雷,和源郡公袁耀暉,南智郡公王勉,博商郡公郭星河,西韓郡公錢進。
大風大浪里摸爬滾打過來的李垺,自是不會被晏后一句話威脅了去。
晏后一拳打在棉花上,很是無力,轉而望了望座下,向皇帝道:“太子呢?”
英娣揉了揉被酸倒的一面腮幫,向身側一望,瑾姒的座位亦是空的。
如果不是那時,瑾姒把她這個傻子當成樹洞傾訴,她當真不知道,瑾姒還與太子有一腿。
她想象不出,那太子怎樣的甜言蜜語套路了她這個傻白甜的阿姐,不過,她明白,且不說五望,天下任何門戶想要與這位太子結成姻親,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但是她眼看掉坑里的李瑾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她現在處心積慮的,想要做一個合格的傻子。
高階上皇帝對妻子笑了笑,“我前頭著太子辦理戶部一樁案子,許是著人問案去了。”又起座向階下之臣道:“今日端午佳節,咱們不談公事,”
英娣想想,皇帝說的對,今日端午佳節,不談公事......咱就看熱鬧,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