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二十里,一座破敗大院近在眼前,火光躍動,破窗上映出人影綽綽。
沅山下馬扶下英娣,不禁嘆道:“相府人手段果然高明,這曲角拐彎處亦能把人給淘出來。”
英娣冷哼一聲道:“相府從來不缺人材,沅礎能把他們淘出來,那個苛求完美的沅明后腳就將他們清理個一干二凈,在那個潔癖眼里,他們就是人間毒瘤渣仔,咱們若不出手,這一屋子人坐穿牢底,都是最輕的。”
沅山邊系著韁繩邊道:“聽阿妹這語氣,胸中似有郁結?”
“郁結沒有,憤恨倒足。想我未患癡癥那些年,明二哥不顧嫡母阻撓,常帶我穿梭坊巷詩舍,聽名家講書論道,鼓勵我抒發己見。一旦傻了,他哪里正眼看過我,我無意中跑到他的院子,他教人把我轟出去還不算要緊,接著就著人將我踏過的地方打掃潑水。這次咱們全家差點被趕出家門,也有他推波之功吧!哼,真不愧是咱阿耶親兒!”
沅山拍拍英娣肩膀,笑著安慰道:“不必與那些個非正常人惱恨,不值當。現在我精靈古怪的阿妹,不是又回來了?再說,七哥對你的心亙古不變。”
大院有兩進,走完第一進,英娣左右望了望,“這下相信了吧?門口連個守衛都未有,慣犯哪會如此疏忽?”
“不過,你要如何幫他們?”
“還沒想好,看看再說。”
“看看,再說……誒,你……”
兩人推門而入,光鮮亮麗的兒郎娘子與敗陋的房間和襤褸的百姓格格不入。
十幾個認出白天打劫之人,均發一愣,慌地扔下手中細數著的玩物,忙亂摸起近身武器。
“只我二人,你們有甚擔憂?”英娣鎮定道。
匪首慌亂問道:“敢問你二人何事登門?”順手將散落的珍珠悉數撿起。
“其實這些東西,貴在樣式新穎,并不值錢,你手里這些珍珠,典賣換錢最多供你一家三口喝上兩天的糠粥。”英娣一句話打破一群男人的夢想,這可是他們搶來的希望啊。
匪首突然哇地一聲,絕望號啕,“怎么辦哪?怎么辦哪?我的妻兒快要餓死了啊……我不能再搶了,不能再行傷天害理之事了啊……”
英娣由袖中摸出一只包裹,取出里面一塊兒櫻桃畢羅,蹲下身去,捧到一位婦孺懷里的嬰孩嘴邊。
婦女噙著淚水接過畢羅喂給孩子,那瘦弱的孩子每咬一口似乎都在調動周身力氣。
英娣站起來道:“如果信得過我,我給你們一條生路。”
“小娘子你……”
“我不問你身世,不問你過往,獨獨看重爾等未泯人性……我看你們一個個頗有身手,不若……就置一家柜坊,對,柜坊。”
“這,小娘子,我們……”
“錢,我有。我為你買田置地,用作抵押,協你置辦柜坊。當然我不會白白予你,柜租我六你四,正式協議由這位少郎君與你簽署。只是,這樁買賣發自商賈集中之地,恐只有京都金市最有便利。舉家京城,不知爾等可自愿?”
一眾人面面相覷,他們如何不愿意,只是天上掉餡餅……豈敢輕信。
“選擇坐吃山空,再行搶劫,還是拿這些物什做盤纏入京一試?請自便。”
英娣轉身給他們考量時間,沅山忍不住問道:“如此慷慨,你有錢?”
“沒有。”英娣搖了搖頭。
“那你還——”
“你有啊!”
“你——我——你做善事,憑什么要我使錢?”
“因為我沒錢,呵呵。”
“我們去!”匪首做出最后決定。
“你們信我?”
匪首望了望角落里邁力啃餅的兒子,動容道:“還會比現在更糟嗎?”他引領一眾跪地揖手,“我們愿追隨娘子。俗語說大恩不言謝,娘子且看我鄒品大以及弟兄們,以實際行動報答。”
英娣轉身,再作友情提示:“爾等為窮所迫,持刀路劫,亦是臨時起意,一無背景二無靠山,且動靜鬧的太大,自會遇上有心人挾你們罪名,作為入門達官顯貴的投名狀。所以,爾等務必連夜起程,行隱蔽之路往京中去。打聽到京都昭行坊的瀟湘館,找到那里的館主,你們就安全了,余下,他自會為爾等打點。”
策馬歸來,時已入夜。
崔昱姝正于水榭之居急的團團轉,望見風塵仆仆歸來的兩兒,當即緩了臉色,卻只字不問,只著侍婢打水為七少郎君和二娘子洗漱換衣。
一行人上了船,第一日如水一樣平靜無波的過去,到了第二日,船進了水鎮,兩岸鶯歌燕舞雜耍買賣越來越多,近了午間,熱鬧逐漸大了起來。
相府的大船停泊補給,一家子大大小小踏上柳岸。
英娣第一次近眼古代的繁華,不禁興奮,左躲右閃著穿插人群中去,兩個婢子體力上不甚得力,追了一段氣喘吁吁,彎下身勻氣的功夫,二娘子就已不見身影。
沅山不得不狂擠過去,尋找失蹤的阿妹。
兄妹倆喝茶歇腳,沅山望著對面教坊,嬌娘唱辭如鶯啼,兒郎結伴吟酒打賞好不愜意。
英娣笑著提議:“莫不如去玩耍一番?”
沅山收回視線,果斷搖頭,“不可,我已然是有婦之夫,豈無這點自律?”
英娣笑笑,暗道,你最好是真明白。
啊!啊!
一陣女子隱約慘叫由下方傳上來,英娣摞下茶杯往欄前探望,聲音源自橋下畫舫。
她轉身下樓,順著廊道向緩慢而行的畫舫追出去,透過玉白窗紗,模糊可見,一名被捆綁的女孩正被三兩大漢揮鞭教訓著。
那畫舫被相府的大船擋了去路,不得不停在狹窄水道的一面,畫舫奴仆搭梯上岸,往相府大船行進拜會。
這倒方便了英娣,撲撲通通跑進畫舫,找到那受刑女孩,伸手攔住大漢的鞭子,傻傻道:“不打,不打。”
面對衣著考究的英娣,大漢身后的老鴇猶豫一陣,上前喝道:“你是哪家娘子,管的甚閑事!”
英娣仍傻傻道:“不打不打。”她忽地向外門外扯了嗓子喊:“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殺人救命此等嚴重之事豈有不轟動之理,不光岸上人引頸觀望,相府船上往來之人皆被驚動。
沅山急的跺腳,緊張向英娣揮手,“莫要管閑事,上來,快上來!”
英娣不理,自顧嚎道:“我阿耶是尚書令。”說罷她又登登跑到甲板,仰望著相府大船大喊道:“阿耶,殺人啦殺人啦!”
英娣心里明白,礙于身后皇帝眼線,李垺不敢打皇帝的臉面,再者,李垺一顆為民為天下的公心,亦不允許他對民間愁苦不屑一顧。
被逼為娼的女孩得救,英娣拉著這女孩的手死死不放,一邊往大船上拖著拽著,一邊道:“吃飯飯,回家吃飯飯……”
站在上面欄桿處看夠了熱鬧的李瑾姒,掩面咯咯直笑,于左右道:“人家都是撿寶、撿錢,看我這傻妹妹,偏偏喜撿人。”
見著英娣上了來,瑾姒攔住她道:“英娘,你知不知道,你未得這癡癥時,逢出游就喜歡往回撿人,如今這毛病還是未改,看來真如我阿娘所言,你當真是癡傻透頂了。哎,這可教我怎么好哪?”
望著瑾姒一副痛心疾首狀,英娘傻呵呵的沖她笑,心道,看把你愁的,我撿誰扔誰管你毛事呢?
昱姝帶領女兒進入主艙室,向李垺說明來意,轉而就向他求情。
李垺仿佛又見到三年前那個異常討喜的英娣,她討喜并非她不傻,而是她小小年紀生就的一顆公心。
在旁人眼里,她撿回的是一個人;在李垺眼里,她撿回的是民間疾苦。女兒就是他身為百官之首的鏡子,她撿的人越多,他當明白自己欠缺太多,她撿什么樣的人,他便清楚哪里的檢討需要深刻。
李垺難得對英娣顯露溫情,此時他握著女兒的小手,指著一旁剛得救的女孩,慈藹問道:“想留下她?”
英娣認真且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撫了撫她的頭頂:“好,由你。”
能留下女孩,英娣樂的直拍手,指了指自己道:“我是英娣,你是,名字誰?”
女孩怔了怔,會意她的話,揖手道:“民女姓趙名蟲兒。”
“啊呃!”英娣伸舌掐嗓作嘔吐狀,擺手道:“不好不好,呃——”她望了望緩行而過的畫舫,道:“青,青舫,叫青舫。”
青舫激動跪地,“謝娘子賜名。”
沅山打發侍婢們為青舫洗漱換衣,捉住妹妹調侃道:“真真想不通你到底是行善還是作惡!”
英娣不解,“嗯?”
“你是救下了青舫不假,可想過老鴇的感受?你把人家看好的姑娘搶了,老鴇一家人喝西北風去?”
“不會,老鴇不會缺姑娘。”英娣扔了一顆棗在嘴里,“我把青螺留給她了。”
“啊?”沅山想了想,“怪不得沒看見青螺,這可是你和阿娘屋里最漂亮的婢子,竟也舍得?”
“如果她背后把你推進冬天冰冷的池塘,你還會不,舍,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