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風。
北戴河風雪交加,千里之外的瑯琊卻是天清氣朗,冬日曈曈。
卜容懿如今的身子就像頭頂的太陽,懶洋洋的,起的遲,行的慢,睡得早。
廠子里雖然說沒什么事,大部分工人都放了假,但父親和小孟出差不在家,財務上沒有人怎么行?
自己不去盯著點心里總是不放心。
并且鑄造車間還在繼續生產,這些毛坯一年四季都用得上,淡季不存貨,旺季的時候根本供應不上加工車間。
高勝男每天盯著兒媳婦隆起的肚子,心里數算著日子,自己生了五個孩子也沒這么上心。
冬天莊稼地里沒農活,自己除了做飯和喂豬,空閑時間挺多,她又是個丟下勺子拿鏟子的主,一會兒也不讓自己閑下來。
前兩天趕集買了兩斤棉花和十尺細紋小花格布,打算做一身嬰兒棉襖棉褲和一套小兒棉被褥。
說來也巧,趕集的時候遇見了楊花花,兩個人相跟著逛集。
見高勝男買棉花扯布料,自己也跟著買了些,說是也給孩子做身棉的穿。
高勝男一邊給她參謀著布料的款式,一邊心里暗笑,自己又攬上活了,自從東北回來,自己就這做起了免費裁縫,楊花花就認準了這個遠房嬸子的手藝。
今天沒風沒浪的,太陽又好,照得屋子里暖融融的,炕頭也燒得熱乎乎的。
高勝男在炕上盤腿坐著,一會兒像個鑒賞家端詳著手上的花格布,一會兒又像個畫家,將布料輕輕地放到炕上用石筆比量著、描畫著。收音機里正放著京劇《扈三娘》滿屋里回蕩著京腔京韻。
自己也沒有專門學過裁縫,無師自通。
人得逼,馬得騎,五個孩子小時候的衣服都是她一刀一剪裁出來,一針一線縫起來的。上山打虎易,出門求人難。
求人做要搭人情,花錢買哪有那么多錢?
開始是照貓畫虎,依葫蘆畫瓢。一回生兩回熟,越做心里越有譜,衣服越做越合身,給個裁縫也不換。
人吶,就是不管你干啥,都得用心,楊花花今天要學,明天讓教,年年掛在嘴上,也沒見她動過一剪子,把棉花布料往炕上一推,再也不用操心,擎等著現成的了。
“嬸子在家吶?”楊花花推開院門,人還沒進到院子,問候的聲音就傳入高勝男的耳朵里。
高勝男禁不住噗嗤一笑,亮開嗓門說道:“人就怕念叨,說曹操,曹操就到,這還沒念叨呢,在心里嘀咕嘀咕你就聽見了?”
楊花花一陣風似的迎著高勝男的話音就進了屋子,也不見外,一抬腿就脫鞋上了炕,隨手將一個小花皮包袱撂到炕梢。
高勝男望了她一眼,笑著說道:“你越來越見外了,還帶著禮兒來看嬸子?”
楊花花也笑了,答道:“既不逢年,也是過節的,我可沒那么孝順。這是上次買的棉花和布料,給你大孫子做身新棉襖。這半大小子就像開春的大蔥一樣,一年竄一大截子,現在穿著你去年做的,露胳膊露腿的,像茂腔戲里的王定保似的。”
“你想差了吧,王定保可不是露胳膊露腿的,”高勝男糾正道,“王定保是賭錢賭輸了,去找表姐妹借錢,戲名叫《王定保借當》。”
“我記不清是哪一出戲了,反正有個叫花子穿著短衣短褂的。”楊花花趕緊遮掩著說。
高勝男給她個臺階下,隨著楊花花說道:“可能是串了戲,三國的關公打開了唐朝的秦瓊。”
楊花花說道:“我看戲就是看個熱鬧,喜歡看戲臺上打打殺殺的,愛看人翻跟斗,鑼鼓點子也響。文戲太慢,咿咿呀呀地半天也唱不完一句。”
高勝男笑了笑,說:“不管文戲武戲,說書唱戲都是勸人方。你愛看戲里打打殺殺的,也應該有點膽量,怎么上次和老金家老婆打架卻嚇麻爪了?”
“戲臺子上不都是假的嘛,要是真的誰敢看?”楊花花不好意思地辯解道,“你說嬸子,老金家那個潑婦,愣讓你打得不敢吱吱了,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哼哼!”高勝男撇了撇嘴說,“他們家就是個螃蟹窩,老的少的、公的母的,一個德性,在村里橫行霸道慣了,粘上誰誰倒霉,不占到便宜就是吃虧。”
楊花花可算找到了感興趣的話題,剛才啦呱戲文自己總是露怯,現在趕緊在這個話題上找補:
“誰說不是呢,咱瑯村就屬他老金家了,攪得全村六神不得安,見到他們家的人都躲著走。他家西面的房場為什么空了那么多年?早放出風了,那地盤就是他家的,村委會給誰誰不敢要。就你和我叔膽大,敢接著這個爛魚頭。”
高勝男第一次聽說還有這么回事,愣了一回神,似有所悟,說道:“怪不得男的打群架,女的打上門,摸著老虎屁股了。”
楊花花接著說道:
“金前虎早就揚言,要讓咱家上不了梁、掛不上瓦,屋框子晾在那丟人敗興。誰能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事沒鬧成還讓我二兄弟樹義一窩端了。老婆媳婦打上門來給男人撈面子,又讓你一鍋燴了,打蛤蟆用上了打虎的勁,可是給全村人出了口惡氣,都在背地里叫好。”
“我們家這是讓人拿槍使了,”高勝男現在才回過味來,“馬蜂窩讓我們捅,蜇到了倒霉,蜇不著是運氣,捅下蜜了全村人吃。”
楊花花沒有完全理解高勝男的意思,繼續說道:“反正這家人是不好惹,村干部都懼三分。聽說現在天天纏著村干部,隔三差五到鎮上上訪。”
“為什么事嘛?”高勝男對這個事很感興趣,立刻問道。
“還不是為挨打的事,要醫療費呢,聽說是上面有明白人給他家出的點子,到法院告不贏,讓村里或鎮上調解,就有可能賠償。”楊花花神神秘秘地說。
“有理不到法院講,換個地方就有理了?天底下不是一個理?”高勝男不解地問,“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叫村里出面就能拿到錢啦?怪不得你叔前天晚上跟我商量,能不能多少意思一下。門兒都沒有!打到家門了還賠給他錢?做夢去吧!”
高勝男說得有些激動,手里的活計也撂下了,本來嗓門就大,現在又提高了八度。
驚得楊花花坐在炕上直趔趄,只怪自己多嘴,又惹上她的火來,心里是真發怵這個遠房嬸子。楊花花心中暗想,要是親婆婆這樣,自己可沒有今天這么消停的日子過。
金五平的老婆楊柳青被高勝男飯勺爆頭后,本想住院泡病號訛兩個錢花花,自己心里又沒底氣,便找到在法院工作的一個遠房親戚,咨詢如何才能打贏官司。
答案很令她沮喪——私闖民宅,尋釁滋事,法、理難容!看到楊柳青失魂落魄,這個遠房親戚有些于心不忍,臨送出家門時婉轉地暗示她,可以到鎮上或村里調解一下,試試運氣。
一句點醒迷糊蛋,楊柳青拿著棒槌當針(真)用,自此,上竄下跳,有空就在鎮上和村委會求可憐,喊冤叫屈。
乍開始,她給自己頭上纏著紗布,活像一個火線上受傷的女戰士,更像如喪考妣重孝的喪門星,頗能博人眼球。時間一長,頭上的紗布就由布料變成了笑料。
楊柳青舍不得丟掉,洗凈曬干后縫了一個月經帶送給兒媳婦,比破衣爛衫縫的強百倍,吸水性強,透氣性好。
事實勝于狡辯,向理難向情。鎮上讓她麻纏得不耐煩,又打不得罵不得,只好往村里推。
村里再沒地方可推,再推就推土饅頭里去了。
村長金五珠和金五平是本家,早出了五服,整個瑯村那么多姓金的,出兩棵彎彎樹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有金五珠這根定海神針在,興不起什么大風大浪。
大意失荊州,金五珠真沒料到楊柳青這么難纏,不到黃河心不死,撞了南墻不回頭。
到鎮上纏訪一次,金五珠就會挨批一次,官大一級壓死人,金五珠六十多歲的老村干部,受鎮上二三十歲小青年的當面數落,情何以堪?
回到村里三言兩語訓得金五平屁不敢放,大氣不得出,但金五珠也做不了楊柳青的主,面對楊柳青油鹽不進的架勢,金五珠也草雞了,只好轉變思路,違心地做岳忠儒的工作,讓讓步,多少意思意思,給楊柳青個臺階下,掉掉臺。
岳忠儒怎么都行,就像村長手里的面團,隨便揉搓,抻長了下面條,揉圓了蒸饅頭。
岳忠儒在外面是不挺攤的糨糊,回家里想裝老虎沒有虎骨,只好拉大旗做虎皮,拿村里的決定說事,拿大帽子嚇唬人。
高勝男偏偏吃軟不吃硬,苦水里浸泡著長大成人,又不是嚇唬大的,哪吃這一套。
家里的財權老婆掌握,工作又做不通,空口白牙如何向村長交差,仿佛自己做了虧心事,干脆不出門,大白天地躺在炕上來了個母雞抱窩,黑瞎子(熊)進洞——冬眠。金五珠心里也知道這事辦的上不得臺面,因此不敢安排人來登門說事。
一個胡攪蠻纏,一個寸步不讓,金五珠束手無策,只得冷處理,無為而治,任憑楊柳青瞎蹦跶,蹦來蹦去還能離開自己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