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彩坐在收破爛的板車上,歪著頭,斜愣著眼,趁人不注意,一嘟嘴,朝大門里吐了一口痰。
見沒人搭理他,膽子又大起來,嘴里嘰里咕嚕地說道:“什么集體企業?掛羊頭賣狗肉的假洋鬼子。”
他的聲音很小,只有自己聽得見,他不敢得罪企業,人家勢力多大呀,他也不想得罪廠子里的任何一個人,他們可是他的衣食父母。
廠子里的破銅爛鐵讓他發大財,工人們順手牽羊從廠子里拿出來的針頭線腦,他來者不拒,照單全收,蚊子腿也是肉啊。
他今天甚至暗暗賭咒發誓,早晚有一天要把這個廠子掏空搬凈,到那時,就有人主動請他去登記注冊,給他發個更大的銅牌子。
門檻外面的人羨慕忌妒恨,不是沒有道理的,沒有好處,誰還會削尖腦袋往里擠呢?
黃銅牌一掛,就是為廠子建了一面擋風墻,一般的小風是吹不進廠子里來的。
被任命為集體企業,雖然嫡傳不靠譜,庶出不沾邊,當個干兒子也算沾親帶故吧,順理成章地享受了一些優惠政策,名正言順地獲得平價的原材料。
振華拖拉機的產品說明書上添加了這塊銅牌子,就增加了產品的含金量,經銷商必須高看一眼,消費者就會閉著眼買。
卜計劃戴上了紅帽子,廠子也披上了黃馬褂。思路一變天地寬,廠子生產經營舊貌換新顏,產品訂單雪片般飛來,車間加班加點仍然無法滿足市場需求。
卜計劃決定招兵買馬,擴大生產規模。卜容懿第一個想到的人選就是岳樹仁,如果他能來,父親會如虎添翼,自己也有機會與他朝夕相處。
是直接找父親招賢納士,還是讓岳樹仁毛遂自薦呢?
她猶豫不決,心里犯起了嘀咕。
直接跟父親說,不妥當,他會多心,會看穿自己的心思。
直接找岳樹仁,倆個人還沒熟到那個程度,有失草率冒昧,會讓他看輕自己。
解鈴還需系鈴人,想辦成這件事,離不開弟弟卜德星,請他跑一趟,準成。
卜德星對姐姐的提議打心眼里贊成,但表面上卻不置可否,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他打算吊一吊姐姐的胃口。
他眨巴著眼睛,不緊不慢地對卜容懿說:“你自己去唄,一個村子住著,他家門朝哪開你也不是不知道。”
卜容懿說道:“我一個姑娘家去不合適,你們是戰友,還是你去吧。”
卜德星又把球踢給了姐姐:“有什么不合適的,你去正好認認門,他又在家閑著沒事做,你給他介紹工作,他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呢,我可不能搶了你這個表現的機會。”
卜容懿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說服弟弟。
卜德星看著姐姐心急火燎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但還是忍住了。
帶著調侃的語氣說:“招聘的事,咱爸交給你了?如此求賢若渴,是不是有什么私心,或者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仿佛被弟弟看透了心事,卜容懿頓時臉紅了,佯裝生了氣,扭過頭去,不理他。
沉默了一會兒,不死心,再次對他說道:“廠子的事,大家都該操心,找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容易么?他在部隊里當過班長,那是兵頭將尾,軍中之母。他在工地管一個建筑隊,誰不服他,工地也是誰想站就能站住的?我是想為廠子找個能人,我有什么私心?”
卜德星笑著說:“不打自招了吧,你怎么比我都了解他呀,我可是提醒你,別陷得太深啊,他現在可是有對象,正談著呢。”
卜容懿聽到這句話后,情緒有些激動,說話的語速也加快了:“有就有唄,我也不是不知道,請他來搞管理,也不是讓他來相親!要是叫他來相親,你就更不敢去了?”
她說完就后悔,但覆水難收,只好低頭看地遮掩羞赧。
卜德星卻得理不饒人,步步緊逼,說道:“叫他來和誰相親?要是跟你,我就敢去,我愿意為你上刀山,下火海。”
說完,他單膝跪地,雙手攤開,莊嚴肅穆地大聲說:“卜容懿小姐,嫁給我吧!我愛你!”
卜容懿被弟弟的孟浪舉動嚇了一跳,片刻之后,反應過味來,隨手從桌子上抓起一個記賬本,輕輕地扔在他的手掌里,笑著說道:“這個賬本嫁給你了,里面全是錢!”
冬天黑得早,沒等太陽落山,卜德星就去找岳樹仁。
三言兩語說明來意——請他到振華拖拉機廠搞管理。
當然,他沒說這是姐姐卜容懿的想法,這是對姐姐的保護和尊重。
岳樹仁沒有片刻猶豫,直接回絕了他。
戰友之間,生死之交,就是槍桿子對著炮筒子,說話辦事都是直來直去的,誰也不會拐彎抹角。
卜德星對岳樹仁的決定大感意外,他一下子緩不過神來,愣在了那里。
本來以為是手掐把攥、十拿九穩的事,沒想到熱臉貼到涼屁股上,岳樹仁這小子總是不按套路出牌!
卜德星生氣了,語氣生硬地問道:“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天上掉餡餅也不可能每次都能砸中你!”
岳樹仁耐心地對戰友解釋:“我現在雖然在家閑著,但油庫工地上的事還沒有一個具體說法,隨時可能開工。再有兩個月就過年了,工人的工資還沒有著落,需要提前想辦法,不能讓工人來家里堵門子,跟著我干的人沒錢過年,那可壞了我的名聲。”
卜德星不以為然,說道:“你這不是一個合理的解釋,你在廠子里可以掙工資,憑你的能力,我爸爸不能沒給你的,給少了你管我要。”
岳樹仁對戰友的真誠打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的好意我領了,我要是在廠子里伸展開拳腳,我就得長期干下去,不能半路上給你爸爸撂挑子。建筑那一大攤子事怎么辦?再說丟下手底下的伙計,我還真舍不得。”
岳樹仁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卜德星低頭不語,反正沒有完成姐姐交給他的任務,心里就是不痛快,回去交不了差啊!
其實,岳樹仁還有其他緣由沒有說出口。振華拖拉機廠重新開業,他是由衷地高興,他也想過去廠子歷練歷練。但他更想讓田蜜蜜再回來,他一直擔心她在外資企業會學壞,不如在家門口的本土企業里放心、踏實。
他因為田蜜蜜不聽他的意見,堅持在韓國企業里打工,已經和她開始了冷戰,當下,他正在努力說服她回來。如果她回到拖拉機廠,他是不會去的,兩個人在一個廠子,他覺得別扭。
再說了,自從開業那天和卜容懿近距離接觸后,他心里有些發虛,一想起卜容懿那火辣辣的,恨不得能生吞了他的眼神,他就后背直冒冷汗。
他怕自己成為卜容懿的俘虜,那樣就對不住田蜜蜜了,女人里他最恨潘金蓮,自己絕不做陳世美。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就更不能對卜德星說,那會傷了他的自尊心的:卜計劃一個老婆、兩個閨女、三個兒子、四個堂兄、五個表弟、六個真假連襟,還有七大姑八大姨都在一個廠子里,人際關系盤根錯節,比蜘蛛網還令人眼花繚亂,就是一團亂麻,一鍋粥,他不想趟渾水。
他把自己的這種擔憂換成一種委婉說辭:“你兄弟姊妹都在廠子里,全家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廠子會越來越紅火的。”
卜德星撇了撇嘴,毫不掩飾地說道:“眼睛都盯著錢親,好事往前拱,壞事躲不迭,有幾個在工作上花心思,一筐爛木頭癤子,砍不出一個好楔子。”
他嘆了一氣,接著說道:“我們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你不摻和進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那你打算最近干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