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軌看到武威城頭時,已是來年正月。城墻早被修葺一新,甕城亦重建起來,幾乎與城墻齊高,城外箭樓林立,防守森嚴,張軌等人被層層盤問,好不容易才接近城門。
城門上貼著紅底詔書,十分扎眼。張軌走近細看,原來是陛下的“罪己詔”。人們來來往往,竟對詔書視而不見。張軌心道,國中連年遭災,蠲免賦稅,開倉賑災即可,何必大張旗鼓。
他滿臉疲憊地走進太守府,馬隆正在屋里奮筆疾書,他在給朝廷回信。
馬隆見到他的第一句話便是,五百軍士呢?
“路上遭到樹機能偷襲,就剩這些了。”
馬隆拍案而起,“樹機能兩年前就已伏誅,難不成化身陰兵偷襲你?這些人都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個頂十個,性命比你還值錢!”
“什么,樹機能伏誅?馬將軍實乃曠世奇才,不世出名將,衛霍在世亦不過此。”代地消息閉塞,加之張軌隱姓埋名,自然不知千里外的涼州戰局,聽聞樹機能伏誅,內心一陣狂喜,這些話多半是肺腑之言。
可馬隆不這么想,“少廢話,人究竟去哪了?”
張軌見糊弄不了,只得老實交代,“被我派去代地了,聽說拓跋氏最近換了大汗,我擔心對朝廷不利,便命他們日夜監視。一有消息即刻來報。”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馬隆雖然不大相信,卻也不再追究。
“曹曦呢?”
“弄丟了。”
“一大活人還能被你弄丟了?”馬隆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
“這姑娘心智不大正常,當初就是被我在冰天雪地里撿來的。”
馬隆半晌無語。他指指案幾上的簡牘,示意讓張軌自己看。
張軌挨個兒看下去,大部分是太子司馬衷所寫,字跡歪七八扭,不用看落款他都能猜到。內容多是詢問張軌傷勢如何,難為太子還記得他,張軌感慨萬千。新近的一封簡牘乃半月前到的,是朝廷詔書,命張軌即日啟程回都。
案幾上還有封寫了一半的簡牘,墨跡未干,看字跡像是馬隆所寫,內容是:張軌雖已傷愈,但正帶兵外出,不知所在,怕是遭了埋伏,臣隆即日起出城搜尋,請殿下寬心。
馬隆道,你若再遲遲不歸,怕是太子要找上門了,殿下甚是牽掛你。
一陣暖意涌上張軌心頭。
想起這位太子,張軌既歡喜又憂愁。
張軌很早便入了東宮,他的正經差事為三品太子洗馬,順便干點跑腿打雜的活兒。司馬衷對讀書不甚了了,衛瓘和山濤兩位先生氣得夠嗆,又不敢對太子如何,只能找旁邊的張軌出氣,幾年下來,張軌不知挨了多少板子。
司馬衷過意不去,便經常放張軌的假,每到這時候,張軌就出去鬼混,一來二去,倒和石崇、陸云等人成了莫逆之交,混得風生水起。
后來,太子妃賈南風入府,張軌的好日子便到了頭,正巧趕上齊王出鎮涼州,他便毛遂自薦,到了齊王帳下。他這個右軍將軍乃臨時官職,等回到洛陽,還得繼續在東宮待著。他仗劍天涯的夢算是做到頭了。
他問馬隆,李良呢?
馬隆道,你走后不久,他便回馮翊去了,北邊的匈奴近些年不太安分,他要時時盯著。他反問張軌,你呢?何時動身回都?
自然越快越好,再晚些,怕太子果真找上門,張軌道。
太康七年正月,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
一紙紅底詔書貼滿了洛陽城,不僅占據了官衙八字墻的大部,就連城墻、城門都不放過,人們紛紛駐足流連。老百姓不識字,便由峨冠長袍的公人宣讀。公人扯著悠長嚴肅的語氣讀著,
“比年災異屢發,日蝕三朝,地震山崩。邦之不臧,實在朕躬。....極言其故,勿有所諱。”
讀完原文,官人特地向圍觀眾人解釋,此乃當今陛下詔書,近年來災害頻發,今年正月初一又發生日食,多是大災征兆。陛下體恤下情,將罪責歸咎于自己,因此廣開言路,望大家暢所欲言。
眾人聽畢,一哄而散。
這紙頗似“罪己詔”的詔書,乃楊駿照著皇帝的旨意所擬,原本只想傳閱大臣,不料司馬炎頗為大度,竟昭告四海。
這位皇帝的平靜生活被連年災害擾亂了。
楊駿賣官鬻爵,在整個朝廷幾乎只手遮天。貪墨的國帑除了揮霍,都被他用來賄賂朝中大臣,上至三公九卿,下至馬販走卒,幾乎人人得過他的好處。他自覺才疏學淺,便仿著當年孟嘗君,生生湊了三千多人的門客。這些人頂多有點奇技淫巧,大部分濫竽充數,把諾大府邸搞得烏煙瘴氣。
楊洮和楊濟屢次勸告,全被當了耳旁風。
時間一長,用度捉襟見肘,有些肥差甚至被楊駿賣了三四次。不久前,楚王司馬瑋因小事與楊駿起了爭執,一怒之下告到了皇帝那里。
司馬瑋痛陳,這兩年災害連連,賦稅十收其一,去年吳興蔣迪聚眾作亂,一度攻陷州府。今年正月日有侵之,乃大災之兆,國都快不國了,你楊國丈卻用賣官鬻爵來的錢豢養鷹犬,到底是何居心?
這才有了這封詔書。
司馬炎只看到了天災,卻對人禍置若罔聞。楊駿肆意結交大臣,排除異己,放眼洛陽官吏,十之八九都是他的親信。他甚至打起了衛將軍司馬亮的主意,司馬亮手握禁軍,對楊駿的拉攏心知肚明,并不上鉤。
除此之外,楊駿每日還多了一事,詢問太醫令程據。內容全都與皇帝有關,程據所受金帛不比其他人少,因此知無不言。他告訴楊駿,陛下服食寒食散成癮,整日躁動不安,有時候一夜連御六女尚不滿足,早已到了油盡燈枯地步,如哪天停食,后果不堪設想。楊駿聽完,又贈不少黃白之物。
代地所發生的種種變故,自然躲不過朝廷的眼睛。有個漢朝將軍在代地興風作浪,甚至與拓跋綽結義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楊駿派出一干人去查,但一無所獲,“張傻”絕不會是真名,誰會這樣取名?衛瓘從來人描述中看出些貓膩,尤其是“偏廂車”,馬隆定然脫不了干系,但他也不想深究,文鴦剛從涼州回來便被罷了官,如今能保西北一方太平者,除了馬隆,再無他人。
這些傳言自然傳到了東宮,司馬衷問張軌,代地之事卿可知否?張軌不露聲色,只道不知。當太子提到代地二字時,張軌突然想起了那曲笳聲。
張軌想問父親行獵圖的來歷,但兄長張肅告訴他,父母早已回桑梓,他苦留不住,又有官職在身,無法隨行。張軌生于洛陽,對隴西幾無印象,父母從未提過回鄉,怎么走得如此倉促?
張軌不解。
東宮的日子甚是無趣,山濤早已作古,衛瓘也致仕許久,東宮既穩,太傅楊濟對他也客氣許多。閑暇時,他把涼州見聞說與司馬衷,后者聽得目瞪口呆,偶爾太子妃也會聽聽,她對戰事不感興趣,更熱衷權謀之事。
張軌從未想過太子能做一個如何樣的明君,他隱隱覺得,太子妃似乎有種野心。張軌看不得多遠,他只看到,太子妃明顯收斂許多,起碼不再動輒打罵于他。
賈南風的心思早不在司馬衷身上,這個夫君老實木訥,不懂風情,床第間毫無樂趣可言,賈南風哀怨不已。盡管如此,她還是想著生個一兒半女,延續香火倒在其次,主要是坐穩即將升級為皇后的寶座。
說來也怪,她出閣十余年,竟一無所出。于是,她密請太醫令程據把脈,病因沒找到,心底那份幽怨倒是去了許多。程據風流瀟灑,儀表堂堂,深合賈南風心意。那個暴脾氣公公還活著,賈南風不敢過分,只在把脈時偷偷眉目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