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島的夜晚向來都是寧靜祥和的,最近卻是處處笙歌燈火達旦,頗有“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的景象。
不起眼的一間小院落里,有兩人坐在月色中吹著海風喝著小酒。
度秋修長的長指轉動著玉杯,懶散而放松地躺在長椅里,說道:“劍拿回來了嗎?”
薛斐把一把長劍放在桌上,道:“自己送出去的劍,卻要我去拿回來。你知不知道白府的警戒有多嚴,我差點被發現。”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無人時就像兄弟一般,并沒有什么尊卑之分。
度秋笑道:“少來,以你的輕功,在白府進出幾個來回沒有問題。”
他得意地笑了一下,打趣道:“那個姑娘就是白小姐嗎?別說,長得真還挺漂亮的,要不,真去提個親?”
度秋微笑著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薛斐道:“不過,看她那刁蠻樣子,哪點配做太子妃啊。呵,你的劍我是在白賢的書房里發現的,他肯定已經知道你來了。”
“知道就知道吧,在他的地盤上,瞞不了多久的。六通齋這兩天有消息來嗎?”
“沒有。九方潛應該還沒到島上,但也就在這兩天了。殿下,你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如果白賢真的反了,到時咱們可走不了。”
“再說吧,明天我去一趟清心島,你留在這里。”
“那可不行,”薛斐立即表示反對,“這島上危機四伏,我還是跟著你一起比較放心。”
“不用,如果姑姑真的在清心島上,我想單獨見她。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你留在這邊,六通齋隨時會有消息來。”
見他堅持,薛斐也只好遵命。
“現在白府的別院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啊?”
薛斐道:“好多呢,今天住進去的漠南五鷹之外,還有歐陽府的小七星劍,井湘付家的老爺子帶著他一對兒女,潤月莊辛氏夫婦,白梅臺娥眉女俠,還有蓮州宋家的當家的......”他一一說來,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來了大半,“對了,余流魚也來了。”
“崔哀收的那個女徒弟?她來做什么。崔哀也來了?”
薛斐聳了下肩,道:“她是和漠南部坐同一艘船來的。沒看到崔哀,他哪敢來。”
“余流魚這丫頭雖是他的徒弟,但向來不怎么摻和他的事,不知道她來東島做什么。不用太在意她,小心些就是了。”
“那、崔大人呢?”
“也不用管。”度秋想起在鬧市見到的那個瞎子,落魄的樣子哪里還有半分當年的儒雅風度,“我以為他早就死了,沒想到還能在這里見到他。白賢與他早年有些交情,到了東島,他也能安穩地過剩下來的日子了。”好歹他當過自己幾年的老師,如非必要,度秋不想動他。
彼時崔舒嚴已剃須束發,換上了干凈衣服與白賢面對面地坐著。五十出頭的人,頭發已經全白了,他經歷過的坎坷如同刀斧一般被深深地刻在了臉上。早年間透著睿智的明亮眼睛變成了灰白色,像兩顆冷冰冰的白玉彈子。白賢剛一見到他,幾乎不敢相認。
當年白賢離京,被青音堂暗中追殺。好在崔舒嚴對黎京的地下排水溝道十分熟悉,帶著他們一路出了京。就算九方謹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幫了忙,可心里始終有根刺,正是因為這根刺,幾年之后終究把他送進了大牢,他的妻兒也都被害死了。
白賢心有愧疚,今昔對比,不由得嘆了口氣。
崔舒嚴道:“老朋友,咱們多年不見,怎么不招待我喝點你府上的好酒呢。”
他以前是從不喝酒的,因為他每天都要畫很多圖紙,說喝酒會讓他變遲鈍。
白賢讓青川端來酒菜,幫他斟上滿杯,他一口就干掉了,他又默默地為他斟上一杯。
他語氣輕松地道:“聽說東島最好吃的就是各種海鮮,我可得好好嘗嘗。活了這大半輩子,我還沒吃過海里的東西呢。”
“好。”
“川兒,你今年有二十了吧。可娶妻啦?”
清川一直陪侍在側,道:“還沒有。”
“該娶了,想我二十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孩子都出生了。”說到家人,他強自扯起的笑容終究維持不下去,漸漸淡了,大家沉默了一會兒,他嘆道,“多年不見,你想問什么就問吧。”
崔舒嚴的父親是北黎有名的工事建造大家,很得睿宗的賞識。受了父親的影響,他也從小就對建筑方面感興趣,現今黎京繁雜的地下排水工事就是他和他爹一起畫出來并監督完工的。他和白賢一樣,都是先帝的重臣,先帝任命他為工部尚書兼太子太傅。九方謹登基后,他的職位照舊,直到宮中失火,他才被免職。
白賢道:“我們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你不應該不知道,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他淡淡一笑,道:“我這副尊容,實在不想被你們看到。白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內疚覺得對不起我,當年救你是我自己愿意的。只是沒想到,九方謹心胸狹窄手段狠辣至此。我要恨也是恨他,并沒有半分后悔救了你們。如今不請自來,一是機緣湊巧,二來我沒幾年活頭了,的確是想和老朋友見見面。”
清川聽他語氣消沉,寬慰道:“崔伯伯不要說這樣的話,安心住下就是,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他微微一笑道:“生死之事我早已經看淡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賢侄不要以為我有輕生之意。”
“那就好。”
他想起在鬧市遇到的年輕人,問道:“太子是不是到島上來了?這幾天一直有人在說皇上有意求娶白家小姐做太子妃,是真的?”
白賢道:“謠傳,太子倒是真的來了。但他的行蹤很隱秘,我們查了所有的客棧都沒有他的蹤跡,他在島上應該另有落腳點。但是挨家挨戶去搜,這動靜太大了,靜觀其變吧。”
“他與他爹的脾性大不相同。最后那三年,他與太子一起受教于我,倒是個寬仁和善的孩子,只不知長大了有沒有什么變化。”他頓了頓,又道,“其實,我還有一個原因沒說,我來這里,是聽說,太子還活著?”
燈花突然爆開,嗶剝聲在安靜的房間分外明顯。
白賢也不隱瞞,說道:“是,他還活著。再過幾天,你就能見著他了。”
崔舒嚴聽到這個消息,臉上頓時泛出光彩,道:“那真是太好了。當年宮中失火,所有服侍太子的宮人都被燒死了。他們從尸體堆里找出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來,除了身上的衣服飾品,根本辨別不出是誰,我就覺得事有蹊蹺。難道,那也是你們安排好的?”
“不是。”白賢道,“宮中失火一個月后消息才傳到東島來,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三年前,我才收到他的消息,是從南黎傳來的。中間他來過東島一次,長得和先帝很像,聰明冷靜有魄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這些年,他是去了南黎?”
“嗯,宮中失火是九方謹的陰謀。他們提前聽到了風聲,逃了出去。南黎皇肯收留他,提出的條件是等他復位成功,要將北黎三分之一的城池讓給他們。審時度勢,太子只得先答應再謀后算。”
崔舒嚴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但也明白,一個無依無靠的前朝皇子,如果不答應對方的要求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么,隋珠圖呢,在他身上嗎?”
“隋珠圖?”白賢驚道,“不在九方謹手里嗎?”
崔舒嚴露出驚訝之色,但很快又恢復平靜,點頭道:“是了,隋珠圖失蹤的消息一旦傳出,只怕要引起血雨腥風。我被下獄后,他們審問過我它的下落,我也才知道的。”
白賢沒有出聲,神色略顯凝重。
“如果隋珠圖不在太子那里,那先帝會給誰呢?”
白賢沉思半晌,道:“先帝生前信任的人不多,能信任到把這么重要的東西給他,我只能想到一個人——陸明良。”
“可他已經死了。”
“九方謹殺他是時勢所迫,反對他登基的那些臣子里面以陸相為首,殺了他,別的人也翻不起風浪了。在當時,他必須快速地穩住大局,很多事情顧不到。在那之后,他發現隋珠圖不見了,可是陸明良已死。我想,除了你,他一定還審問過別人。”
崔舒嚴憶起舊事,微微點頭道:“難怪,他登基后沒多久,就派人徹底搜查過陸府。當時是說要找他叛國的證據,原來是為了這個。可惜,陸家的人都死了,國寶丟失,莫非咱們北黎真的氣數已盡?”
白賢的眉頭跟著燭火一起輕輕跳了一下,沉聲道:“或許并非無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