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平安王求見。”前來傳話的內監戰戰兢兢地跪著不敢抬頭,皇上心情不好,已經砍了好幾個伺候的宮人了。前一個人的求饒聲還在殿中環繞未去,今天的皇帝沒有半分憐憫之心。
九方謹沉聲道:“他來做什么?”
內監抖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但又不敢不答,只道:“他說有日子沒來給皇上請安了,今天是來問安的。”
范煜道:“臣記得平安王以前教過先太子騎射。”內監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悄然無聲地跪退一旁。
九方謹冷道:“朕不見,讓他回去。”
“皇上,“一直沒有說話的陳方此時道,“平安王門客學生何其多,他沒有先派個人來探皇上的口風而是親自前來,說明他們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他是三朝老臣威望又高,只說來問安皇上卻不見他,只怕要引起朝堂非議啊。”
九方謹怒極,喝道:“你讓朕見他,讓朕受他的逼迫嗎?”
陳方跪下道:“皇上息怒。皇上細想,九方潛為何敢如此招搖地回來?和他一起等在城外的還有昭熹公主和白賢,現在平安王又出面了,明面上這三個人已經讓咱們進退兩難,暗中還有多少人呢?陛下萬不能失態啊。”
范煜眉頭一挑,反對道:“太子下落不明,迎他們進城便如引狼如室。他身份不明,叫皇上如何應對?”
陳方道:“范統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眼下不是計較個人得失的時候。九方潛來勢洶洶,如果處理不當,必然要落盡天下口實。”
范煜聞出味來,道:“我計較個人得失?陳相,你在這時候建議皇上將他引進城中,是要皇上兌現舊年諾言,讓他填補太子之位嗎?”
陳方臉色唰地白了,這是九方謹的痛腳,誰踩誰倒霉,忙道:“皇上明鑒,臣并非此意。”眼神銳利地盯著范煜道,“范統領,我是為了皇上的聲譽著想,白賢同昭熹公主都在城外,躲著不出城是過不去的。你是太子的舅舅皇后的哥哥,你可以只為太子著想,我卻不能,我只對皇上一人忠心,得考慮到此舉會造成什么后果。”
兩人你來我往互射冷箭,若不是還在九方謹面前,只怕就要大打出手了。
“好了,都什么時候了還在吵。”九方謹出言呵斥,道,“陳相,你說。”
范煜暗道糟糕,知道他果然因為陳方的一句話疑心病又犯了。
陳方道:“他如此行事不過是想操控言論。皇上不如將計就計,先將他迎進來,然后再抓了他絞殺示眾,畢竟,冒充皇室血脈罪無可恕。”
“冒充?”九方謹瞬間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陳方不懷好意地道:“先太子已故去十年了,若有人精心謀劃冒充,并不是不能的。如果證實他是假冒之人,支持他的人自然罪同謀反,皇上要如何處置都可以。”
他背上已起了一層薄汗,里衣粘在身上好不舒服。上方半晌沒有聲音,他又不敢抬頭,只好繼續跪著,連呼吸也放輕了。
殿中安靜了片刻,范煜道:“平安王的孫子鐘懷遠便在定山城,好在程將軍回去主持大局了.....”
九方謹不由得想到了度秋——阿澍這個孩子,我一直都嫌他的性子太溫吞了。當時我已經有意借程武之事架空程揚正,是阿澍力勸我相信程家,讓程揚正秘密回定山領兵,如今看來好在他回去了。這一次,他的眼光看得比我遠。阿澍,你到底去哪里了?
“咱們畢竟還有北宮皇后,讓她出來指認,親生母親總是不會認錯人的,到時任何人都無話可說...”
“北宮?她還認得出來嗎?”
范煜道:“怕是,認不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九方謹低沉的聲音才在殿中響起,道:“天氣寒冷,請平安王進暖閣休息,朕一會兒過去看他。陳方,你起來,咱們先去一趟北宮。”
黎京的冬天寒風刺骨,剛剛下過今冬的第二場雪,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十里亭周圍站著身穿黑色薄甲的士兵,人雖然不多,但個個都是精銳。他們十分警惕地默默觀察周圍環境,護衛著亭里坐著的幾人。
九方潛一動不動地站在亭邊,看著京城的方向出神。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內傷未愈,呼吸間還有些不暢。如璋掉下岳江的畫面又出現在他眼前,她那般決然劃斷鎖鏈,真的怨他至此?
九歲那年,他在恐懼與怨恨中離開京城,十年后,他帶著沉淀進骨血的恨和熱切回到了這里。他為什么要回來?他為什么敢回來?這個問題人們已經問了無數遍。為什么?因為他算好了一切,規劃好了一切,卻在一個女子的身上落敗了——他沒有得到隋珠圖。南黎朝廷為支不支持他吵得不可開交,他等不到他們吵出一個結果來。他必須回到宮中,找到隋珠圖。重入虎口,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太陽快下山了吧?”崔舒嚴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他的眼睛像兩個白色的霧洞,徒勞地睜著卻什么也看不見。他本來可以不用來,但心有牽掛,總是要再回一趟京中的。
白賢道:“是。天氣寒冷,崔大人還是到車里坐吧。”
他搖頭,轉向京城的方向,說道:“我離開也六年了。”頓了頓,“不論如何,他是一定會來的。”
亭中又再次陷入了沉默。靜云垂眸靜坐,緩慢而有序地轉動著手里的念珠。元澄與元睿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她離開京城有多久了?先帝登基時她就走了,先帝在位十年,如今已是天佑十三年了。如果不這樣細細計算,她真的想不起來了。二十三年,仿佛彈指一揮間。她為什么要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是不想再看到九方家禍起蕭墻了吧。
有人騎馬飛奔而來,是去探聽消息的人回來了,他下馬跪倒在九方潛身前,道:“主上,他們來了。”
九方潛的唇角快速地掠過一抹冰冷的笑意。
遠處,還未見人便先看到一頂碩大無朋的金色華蓋,儀仗隊迤邐而來。亭中諸人紛紛步出,不管心中是恨是怨是憂是愁,此時大家都面無表情。等坐著帝后的輦車停下時,眾人一齊行下大禮,高呼萬歲之聲猶如他們是凱旋而歸等待嘉獎的將領一般。
當天的晚宴設在榮欽殿的偏殿中,九方潛心里還在想九方謹定不肯輕易認他,沒想到這么快就設了宴席,說是接風。在座除了帝后之外還有隨九方潛同回的靜云師太師徒、白賢、崔舒嚴,另有沈煜陳方和平安王鐘北,都是已經知道這件事的人。
待帝后在上首坐定,九方潛又鄭重其事地跪下行禮,道:“多年不見,陛下圣體安康,侄兒日夜懸心掛念,現在總算放心了。”
九方謹親自下來扶起他,仔細打量他片刻,道:“十年了,阿潛長變了。”
崔舒嚴道:“天家貴子在外流落,受風霜之苦,哪能不變。”這話說得極不客氣,眾人皆是變了臉色。
九方謹卻笑容不變,道:“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崔舒嚴這個名字還在通緝犯的名單里吧。如今你護送阿潛回來,也算有功,前罪便一筆勾銷了。”
“皇上。”陳方道,“崔舒嚴的罪名是出賣情報勾結南黎,事情一直沒有查清,不能輕易勾銷。況且,臣聽說潛公子也是從南黎來的,身份不明叫人不安吶。”
九方潛心道,這就來了,面上卻是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