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十功名塵與土
楔子:公元219年,農歷己亥年,史上為建安二十四年。這一年是中國歷史走勢的重要轉折點。年初,劉備大將黃忠斬殺夏候淵,攻占漢中后,劉備自封漢中王。
在荊州,關公水淹曹魏左將軍于禁所率七軍四萬余人,生擒于禁并斬先鋒龐德,威震華夏。后因曹操大將徐晃大戰關公于沔水,東吳大將呂蒙襲關公后方,奪占荊州,關公敗績,為東吳擒獲身亡。三國力量對比,從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于禁被關羽送往江陵關押,三萬多降卒食糧成為問題。關羽部下取湘關米,引發孫權不滿。孫權偷襲荊州得手,于禁等降將落入孫權手中,受東吳虞翻多次羞辱。
曹操已亡,其子曹丕代漢,建立魏國。劉備為報關羽之仇,盡起傾國之兵伐吳。孫權為保江東,屈事曹魏。并遣送于禁等七軍將領歸魏。于禁從被擒到歸魏,正好兩年時間。
公元221年秋八月十八日,遣還于禁等人的車駕,傍晚時分,和使者一起,來到了洛陽南門。
“戒嚴了,走別的門!”洛陽南門被軍兵把得鐵桶相似,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
南門外,數輛馬車,在護衛簇擁下,緩緩前行。一位騎馬走在引路將官后的,是東吳中大夫趙咨。
城里城外被擋住的士民們都好奇地遠遠看著,議論紛紛。以為是哪位顯要人物進京了。“我看不像,這個騎馬的像是東吳那邊來的。”
“東吳來我大魏干什么?”“別亂說,看后面那幾輛馬車。里面的人,也不像是東吳的。”
就在士民小聲議論之時,馬蹄車塵,在城南門外的護城河停住了。只見城內,一隊人在一穿紫紅色衣服的官員率領迎了出來,正是魏國太尉賈詡。
趙咨下馬,朝站定的賈詡一禮:“東吳使臣趙咨,見過太尉。”賈詡笑笑:“德度遠來辛苦。”
趙咨道:“既為使者,不敢言勞。”趙咨回頭年看了看后面幾輛馬車,欲言又止。
賈詡道:“趙大夫所想,老夫已知,且隨驛官進城。”趙咨點點頭,從袖中拿出一封文書,遞給賈詡:“下官來此之意盡在此書中,還請太尉代為傳達。”
賈詡收下點點頭,并不回話,朝后喊道:“來呀,送趙大夫一行至館驛。”又回過頭來:“待吾商議后,再做區處。”
趙咨和東吳護衛,隨驛官去了,跟在后面的幾輛馬車停了下來。
賈詡透過落日的余暉,依稀可見影影綽綽的士民正在指指點點。賈詡對著馬車道:“諸公遠涉江湖,車馬勞頓,隨我來。”
洛陽是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修建,當年十二月,魏文帝曹丕將都城遷于洛陽。
車馬緩緩入城。馬車中無一人作聲。最前一輛馬車,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掀開馬車的遮幕,此人正是從東吳歸來的于禁。
于禁看著新修的洛陽都城,恍如隔夢,眼角流出了一行老淚。
兩年前,在許都,魏王曹操親自點將,命于禁領七軍救樊城之圍,如今歸來,江山改姓,主公已薨,曾為東漢王朝國都的洛陽,于禁感覺既熟悉又陌生,不由得思緒萬千。隨主公曹操南征北戰的情形在腦海中呈現。
于禁,東漢泰山郡巨平人,字文則,中平六年末,公元189年,于禁與曹操相識。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鮑信迎曹操領兗州牧,于禁與其黨俱封為都伯,屬將軍王朗。王朗向曹操推薦于禁。曹操召見于禁,拜軍司馬。
隨后,于禁隨曹操討呂布、征袁術,戰張繡,破袁紹,一路升遷。封左將軍,假節鉞,爵益壽亭候,食邑一千二百戶。子于圭為列候。榮寵為外姓武將之首。
“到了,請諸公下馬。”于禁正思索間,賈詡來到于禁車邊說道。
軍士掀開馬車前簾,于禁老態龍鐘地下了馬車,和另外四人,走到賈詡面前,長禮一揖:“罪臣于禁等人,有辱上國體統,今回國受刑,請太尉成全。”
賈詡看了一下須發皆白,身形枯槁的于禁,扶了起來:“文則老弟,何必如此自責。”眼神中既有憐惜,但隱隱中透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鄙夷。
于禁久為大將,豈有不察覺之理。他再施一禮:“請太尉轉達天聽,禁等喪師辱國,就在此待罪。”賈詡安排了于禁等人住處,道:“文則言重,東吳有書在此,某現就去遞交,過后王司空與諸公一起進食。”賈詡去了。
于禁在官員安排下洗漱一新,換了一身衣服。于禁察覺到,這些侍奉他的人雖然十分客氣,但眼神中卻透出無法掩飾的鄙夷。
于禁心如刀割,待官員起起離去,他瘦削的老臉上終于又流下兩行老淚。這時,門外一位須發皆白,身著紫服的官員走了進來:“文則兄,你受苦了。”
于禁仔細一看,原來是司空王朗。于禁出征前,王朗是大理寺卿,如今已位至司空。先前,正是得王朗舉薦,于禁才入曹操麾下,成為早年跟隨曹操的元老級人物。如今三十年過去,自己背負降將之名而來,于禁不由唏噓不已。
二人見禮畢,王朗嘆道:“文則,你好糊涂啊。”聲音中飽含失望,又有著深深的責備。
于禁看著舉薦自己的王朗,一股深深的悔恨涌上心頭:“禁愧負明公。”王朗示意于禁膝坐后,道:“樊城之敗,乃天不作美,非戰之罪。司馬仲達(司馬懿)與蔣子通(蔣濟)早已言明。然東吳送你歸國,卻讓陛下好生難堪。”于禁一臉茫然地看著王朗。王朗道:“東吳見劉備勢大,恐不能敵,這才將您等送歸上國,趙咨此次前來,向我大魏稱臣,奏章言辭謙卑,表面看是結好上國,實是拉大魏下水,并試探陛下對文則你的態度。”
于禁一聽懵了:“若如此,我將何以自處。”王朗沒有正面回答,言道:“文則啊,自破黃巾以來,你我跟隨武帝凡三十余年,武帝對你寄望既厚,信任又多,后聽聞你被關羽所擒,而龐令明死戰,以死報國,兩相比較,武帝很是傷感。”
于禁聽了,雙眼淚流,道:“武帝對罪臣如何看待。”王朗道:“武帝聞令明戰死,文則你投降,不由嘆道:‘吾知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于禁聽了,欠身于地:“武皇帝深知禁心,而禁有負于先帝。”
王朗道:“我也是好奇,故有此問:文則為何降了關羽?”于禁道:“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禁等與令明率七軍四萬人欲解樊城之圍,不想十數日大雨,沔水猛漲,大水突至,七軍皆被水淹,禁欲力戰,見數萬將士,在汪洋中掙命,禁心不忍,為關羽所擒,實為水中數萬將士性命。”王朗點頭道:“后來三萬將士皆被送至江陵,并未殺害。”
于禁道:“某在江陵,見關羽糧少,三萬將士食少,本想伺機舉事,不想呂子明白衣渡江,大事未起,又被擄至東吳,數受虞翻之羞辱。又聽聞武帝駕崩,新皇即位,禁至此無以自訴。”王朗道:“文則,我有一事不明,爾帶兵三十余年,既然大雨十余日,文則為何不移營高處?”
于禁忽然不語。王朗見于禁不答,徐徐說道:“君被關羽所擒,已與投降無異。三萬精兵遭俘,荊州刺史胡修投降。河南孫狼、鄴城魏諷反叛。及陛下初祚,青州兵以為天下將亂,皆鳴鼓擅去。若不是賈景伯(賈逵)建議給他們提供路費、口糧,準許他們回鄉務農,青州兵必為內亂。”
于禁沒想到自己被關羽所擒,雖未獻一城未建一策,卻和投降無異。想自己在日,軍紀嚴明,青州兵皆不敢動。不想自己陷于關羽,竟然有這么大的連鎖反應。王郎見于禁不言,繼續道:“陛下初登大位,不得不封朱文博(朱靈)為高唐候,增其戶邑,就是為了安青州兵之心,以鎮鄴城之安。”
于禁道:“朱文博素為武帝所不喜,是某收其眾,嚴明法紀,此后,某一直鎮守鄴城,朱文博再不獨立帶兵,沒想到如今已封候了。”
王朗見于禁仍不回答為何不移營,說話也就冷淡了:“如今文則歸國而令明殉國,反差實在強烈,縱某等亦不好力保。”
于禁見王朗陡然間語氣突變,知道自己被關羽所擒,投降被坐實,已是百口莫辯,只得嘆了口氣,道:“明公是想知道禁為何大雨十余日,竟然不移營,非是禁不明兵事,禁亦知包原隰險阻而屯兵乃兵家大忌,漢江之水在西南,關羽不惜數百名百姓之命,決柳首渡口之堤,扒開黃龍、普陀、青龍等五道堰口,平地水深五六丈,使禁等軍營成為澤國。然禁實不能移營。”
王朗大奇:“你是左將軍,假節鉞,為武帝所鐘愛,出征得以自專,為何不能移營?”于禁欲言又止,道:“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若蒙陛下召見,禁雖死無恨。”王朗想了想,睜大眼睛道:“你是說有人不讓你移營?”于禁不言,王朗道:“此時已到用飯時間,文則,請-”
洛陽皇宮殿內。
聽完王朗匯報后,曹丕道:“王愛卿這樣引導,于禁沒有想到一死?”王朗道:“回陛下,于禁如今萬念俱恢,見了陛下之后,必會求死。”曹丕笑笑:“那我和王愛卿打個賭,于禁必不會就死。”王朗正色道:“陛下,君待臣以禮,以臣下生死而行君臣之賭,臣竊以為不可。于文則凡跟先帝三十余年,未嘗降節以事他人,忘陛下三思。”曹丕笑道:“景興,剛才所言,乃戲耳。明日召見東吳使臣后,再見于禁。你先下去吧。”王朗告退,他走到四顧無人處,自思道:“難道文則被水淹七軍,真是大將軍曹子孝(曹仁)舉措失當造成?”王朗又細思曹丕和他打賭之言,想到深處,背上不由生起一股涼意:“原來陛下早有殺禁之心,只是引而不發!”
曹丕與群臣商議之后,不顧侍中劉曄反對,決定接受孫權降魏。并于明日朝見。
如三國演義所言,黃初二年八月十九日早朝,賈詡出班奏曰:“東吳遣中大夫趙咨上表。”曹丕笑曰:“此欲退蜀兵故也。”即令召入。咨拜伏于丹墀。丕覽表畢,遂問咨曰:“吳侯乃何如主也:”咨曰:“聰明、仁智、雄略之主也。”丕笑曰:“卿褒獎毋乃太甚?”咨曰:“臣非過譽也。吳侯納魯肅于凡品,是其聰也;拔呂蒙于行陣,是其明也;獲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荊州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據三江虎視天下,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以此論之,豈不為聰明、仁智、雄略之主乎?”丕又問曰:“吳主頗知學乎?”咨曰:“吳主浮江萬艘,帶甲百萬,任賢使能,志存經略;少有余閑,博覽書傳,歷觀史籍,采其大旨,不效書生尋章摘句而已。”丕曰:“朕欲伐吳,可乎?”咨曰:“大國有征伐之兵,小國有御備之策。”丕曰:“吳畏魏乎?”咨曰:“帶甲百萬,江漢為池,何畏之有?”丕曰:“東吳如大夫者幾人?”咨曰:“聰明特達者八九十人;如臣之輩,車載斗量,不可勝數。”丕嘆曰:“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卿可以當之矣。”于是即降詔,命太常卿邢貞赍冊封孫權為吳王,加九錫。趙咨謝恩出城。
于禁和七軍護軍浩周、軍司馬東里袞等人站在太極殿外,望著殿瓦上的太陽,內心惴惴不安。自早朝上殿前,各服色的文武百官進殿之時,除了王朗、賈詡、司馬懿等一班曹操時的老臣和他打了招呼外,其他人沒有理他。低首不語的于禁,聽到了百官們的竊竊私語。有嘲笑,有輕視,有打趣,更多的是鄙夷。于禁在大庭廣眾之下,緊緊抵下了頭。及至東吳使者趙咨出來,和于禁打了一下召呼,于禁才發現雙腳都麻了。他整了整衣冠,忽聽得內里大喊:宣益壽亭候于禁進殿。
在引禮官帶領下,須發皆白的于禁等人邁進了太極殿東堂。文武百官兩側侍立,于禁站到殿中,長跪于地:“罪臣于禁,參見陛下。”,拜一下,叩三個頭,走幾步,拜一下,叩三個頭,再走幾步,拜一下,叩三個頭。
站于兩旁的百官,見到于禁須發皆白,不顧老邁行此大禮,內心不由生出同情心來。然而,不少官員知道于禁降而龐德戰死,又想起曹操“吾知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的評語,厭惡之感油然而生,于是拂袖將頭偏在一旁,不再理睬。
高坐于寶座上的曹丕對于禁如此跪法還算滿意。見于禁九叩已畢,道:“愛卿平身。”
于禁伏于地上,道:“罪臣兵敗被擒,有辱陛下圣明,愿陛下降罪。”曹丕笑道:“昔日荀林父敗績于邲,孟明視喪師於殽,一樣東山再起,勝敗兵家常事,于愛卿要重新振作,以功績洗刷恥辱。”于禁聽聞,流淚滿面:“臣身為降虜,又不能死,一至東吳,時時思念歸國,東吳虞仲翔曾說:‘不如斬之以令三軍,示為人臣有二心者’”。臣早有死志,不愿死在東吳,今已得拜見陛下,心愿已了。”
就在于禁俯首聽曹丕出言之時,王朗出班道:“于文則,陛下以荀林父、孟明視故事曉喻于你,而你卻求一死,將置陛下天恩于何地?”于禁尚未及答,司馬懿出班道:“你系先帝老臣,素以毅重,樊城一戰,為水所沒,非戰守之所失。何求速死。”曹丕垂淚道:“荀林父、孟明視其后晉獲狄土,秦霸西戎,區區小國,猶尚若斯,而況萬乘乎?樊城之敗,水災暴至,確如仲達所言非戰之咎,愛卿不辭辛勞,重歸故國,勝敗兵家常事,足見愛卿心系家國。朕賜你無罪,并拜卿為安遠將軍,實心用事去吧。”
于禁愣了,皇帝竟然為自己流淚,不由大為感動,痛哭于地:“臣敢不效犬馬之勞,以報陛下天恩于萬一。”曹丕道:“虞仲翔如此對待我大魏老臣,朕就在此設一虛座,看他什么時候來。”于禁道:“虞翻也是誠實君子,臣將以此自礪。”散騎常侍蔣濟出班奏道:“于文則離大魏兩年,陛下不如恩準其回泰山郡巨老家,父子團聚一番后,再來任職。”曹丕準奏。
散朝后,眾人走出殿外。幾位年輕官員走到于禁面前道:“恭喜于將軍。”于禁正欲還禮,另一人道:好一個“身為降虜,又不能死,哈哈。”眾人大笑而去。王朗、賈詡、司馬懿等一班人走出殿外,看著忍受羞辱卻不發一言的于禁,道:“年輕少不更事,文則切莫放在心上。”于禁道:“用兵三十年,一旦威名盡喪,當得如此。諸公之恩,容禁后報。”
見大家走遠了,王朗輕聲對于禁道:“文則回泰山后,可上表力辭安遠將軍之位,保養天年。”于禁正欲相詢,王朗道:“不必多言。”頭也不回地走了。
于禁奉皇命從洛陽回家,九月初進入泰山郡地界。他一路想著皇帝接見時的情形,又想著王朗教他的言語,竟然一時想不開來。
于禁老家泰山郡鉅平縣,在泰山郡西南。看到熟悉的莊園,于禁反倒近鄉情更怯了。一想起在洛陽受人鄙夷的目光,于禁坐了一輛馬車,不敢示人。到莊園門口停下,守門的家丁見幾個隨從趕了一輛馬車,正想向前詢問,一見于禁下車,不由大哭,顧不得失態,忙向前拜見,并喊了幾個小廝迎接于禁,自己卻跑進莊園,大喊: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主公回來了……
于禁有二子,長子于圭,字德守,39歲,被曹操封為列候,生有一子于臬,今年13歲。二子于瀚,字德浩, 25歲,生有一子于準,三歲。于瀚在家經營莊園。當天,正好二子一孫皆在莊內,將于禁迎進堂內,居中而坐,行了父子之禮。又叫莊內各宗族前來相見。
于禁見兒孫在傍,宗族人等一齊見面,內心不勝唏噓:“不想今日得歸故園。”于圭近前跪下道:“阿爹回來就好。我等三個弟兄,夜夜懸望,以為會和阿爹天涯永隔,不想今日得見,讓不孝子能盡孝于萬一。”
于禁看了看這些熟悉的面孔,回想中平元年(184年),黃巾亂起,自己受同鄉鮑信招募,率宗族數百人參與討伐黃巾軍,30多年過去。如今這百余宗族人或戰死,或老去,所剩不過十余人,皆垂垂老矣。于禁道:“我兒請起。各位不必多禮。”
于瀚流淚道:“兩年之前,阿爹鎮守鄴城時,哪見一絲白發,如今竟成白頭翁,皆是兒等過錯。”于禁道:“聞圭兒任莊主,保宗室家族衣食無憂,瀚兒經營莊園,很有成色。父心甚慰。想先祖東海曼倩公,明習政事重法令。某自引軍以來,以法治眾無所私,皆法先祖之德。今陛下拜吾為安遠將軍,當如何處之?”
眾不及言,那孫子于臬走了出來,闖入于禁懷中道:“爺爺須發皆白,又去憂心國事,孫子于心不忍。”于禁一愣,忽想起王朗要自己力辭之語,便道:“好,好。”
用過午飯,于禁查看了莊園一應情況。泰山郡有11縣,即奉高、博、梁父、鉅平、山茌、嬴、萊蕪、南武陽、南城、牟平陽。自黃巾之亂起,于禁少習武藝,練射弓馬,族人在鉅平并不是一方世家,南城羊家才是世家大族。鉅平地勢平坦,柴汶河和牟汶河合流在縣南部合流,名為大汶河。縣往北過小漕河不遠,即是泰山郡治所,天下聞名的五岳之首泰山,即在泰山郡治北邊。于禁以軍功升遷,所得財物皆賞賜部下,所以并沒有過多余錢兼買土地,雖升至左將軍,在泰山郡,最多算是一個小豪強而已。鉅平地勢平坦,有汶河水利,土地肥沃。三國時期,這些田莊里,沒有現在常見的蔬菜如土豆、紅薯、辣椒、玉米、花生、南瓜之類,這些都是后世傳入中國的品種。倒是張騫通西域后,胡瓜、胡桃、胡荽、胡麻、胡蘿卜、石榴等物產引入了中原地區,而桃、李、杏、梨、姜、茶葉、蓮是本地品種。五谷是常見的。于瀚通《九章算術》,于計算之法比較精熟,維持了田莊經濟發展,做到了自給自足。宗親、賓客和徒附、部曲共有300余人。
用過晚飯,于禁將二子召至堂前,回想起東吳和魏國朝堂所受之辱,不由自主流下淚來。于圭問道:“朝堂之后,還有何人與家父有舊?”于禁道:“與父親厚者,有元讓(夏候惇)、文謙(樂進)如今皆已故去。文和(賈詡)唯變所適,景興(王朗)是爾父伯樂。文遠(張遼)雖親,遠在江淮,跟隨子孝(曹仁)。”于圭道:“阿爹,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雖當朝流淚,小子聽聞,陛下逼鄄城侯(曹植)七兵成詩,又重用先帝所惡,阿爹屬下將朱文博為高唐候,小子總覺不安。”于禁黯然道:“若家父辭去安遠將軍之職,乞賜回鄉養老,退去六百戶食邑,只食邑六百戶,興許陛下恩準了呢?”于瀚道:“照理說,我兄弟二人當為國效力,然聽聞家父在朝,受盡冷眼,我二人亦絕了仕進之意,守著這些莊園,安然度日。”
三人商議定了,于禁當夜寫成文書,遞往洛陽而去。
洛陽,曹丕見了于禁上書,示給賈詡:“文和有何高見?”賈詡道:“文則系先帝老臣,雖兵敗被俘,乃天時不濟,非戰之罪,今以須發皆白而辭官養老,去留之意,陛下圣裁可也。”王朗望了一眼賈詡,心道:“文和果然行事不留一塵。”曹丕望向王朗:“景興以為如何?”王朗道:“文則自討關羽,輾轉兩年,受盡苦辛仍心系故國,今心力交瘁,不復當年。陛下向日賜與安遠將軍之職,朝堂之上,禁不敢辭,今上表請辭,陛下聽之可也。”曹丕笑道:“景興之言,不無道理。豈不聞武皇帝有言: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禁乃武皇帝舊將,豈可因年事已高而固辭。徐公明(徐晃)、張文遠(張遼),及現在眼前諸公,哪一個不是武皇帝時大老元臣?”王朗不得已,乃道:“既如此,可召禁至許都,隨可聽用可也。”曹丕眼望司馬懿:“仲達以為如何?”司馬懿道:“王司空系老成謀國之言,召禁至許都聽用,可顯陛下愛護老臣之心。”曹丕道:“傳旨,不許于禁辭官,宣至許都聽用。”
當夜,中領軍將軍朱鑠因曹丕召見,來到宮中。“彥才,今日收到于禁請辭表文,大臣對去留意見不一,你以為如何?”朱鑠興沖沖跑來,沒想到是這么個燙手山芋,他是個急性子,不同脫口而出:“臣掌中領軍將軍,只知護衛陛下安全,這去留之意,未臣所過問。”曹丕笑道:“你與高唐候朱靈相厚,你可要其派人去高陵畫一些壁畫,中畫關羽戰克、龐德憤怒、于禁降服之狀。”朱鑠不敢問為何如此,應道:“諾。”
朱靈府。見朱鑠來訪,朱靈不敢怠慢。聽朱鑠說明來意,朱靈也是一頭霧水:“向日陛下已拜于候爺為安遠將軍,為何今又如此?”朱鑠不悅:“朱將軍豈抗旨?”朱靈道:“下官不敢,凡陛下所命,靈誓死相從。”朱鑠道:“你我同是宗親,陛下必不負卿。”言罷揚長而去。
朱靈覺得很委屈。曹操在日,自己被于禁奉曹操之命奪了兵權,成為于禁下屬,后來又和于禁一道鎮守鄴城。“文則待我,純以國法,不徇私情,今派人畫如此壁畫,是陛下假我手而羞文則也。”如此思量再三。一邊自己的老上司,一邊是皇帝命令。在道德和前程面前,朱靈最后還是選擇了后者。
黃初二年秋十月,使者來至鉅平,召還于禁至許都。于禁望了望前門大汶河,又望了望身后一望無跡的田野,自覺秋風刮面,遍體生寒:“恐再不能望田園之景而享兒孫之樂也。”
于禁單獨召見二子一孫:“我此去,不知何日能回,若我死于任上,爾等切不可出仕,只以耕讀傳家。”二子一孫不勝傷感。于禁道:“爾父當年扎營于樊城北十里,非爾父本心,乃曹子孝所定。會秋水暴漲,三萬多將士水中掙命,爾父為全將士性命,不得已降關羽,誰想天意弄人。武帝殯天,魏承漢鼎,吳取荊州,非爾父所能為。從此一敗掩百功,三十余年英雄化為流水。”于圭等三人不由流淚:“定奉父(祖)命。”于臬見爺爺老態龍鐘,又要離家,不由哭昏于地,良久方蘇。
及至醒來,于禁已經準備出發了。此時,于臬已經成為一名穿越者。
“家父,于圭,許都……”醒來后的于臬,大致知道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和家庭。他和于圭于瀚,及宗族、賓客等人,站在莊園門前,正欲送于禁返許昌,于臬知道,于禁到許昌不久,就被曹丕派去出使東吳,先去高陵謁拜,最后受辱身死。
“祖父且慢,孫兒有話說。”于臬明白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后,作出了決斷。于禁正欲上馬,見于臬突然說話,便站在那不動。于臬走到于禁面前,看著這位老態龍鐘的老人,道:“祖父,孫兒愿和祖父同去,一則可以照顧祖父,二者順便見一見風物繁華。”于禁心中一酸,見孫兒有此孝心,不覺欣慰。道:“孫兒不知,你祖父是去許都待用,并無產業在彼。何況會受人白眼,不能辱及子孫。”于臬沒想到會有這一層意思。便道:“孫兒已習孝經,論語,但更想學祖父,日后馳騁沙場,為家族爭光。”于禁苦笑道:“好孫兒,祖父已是如此,不知道出頭何其為難。”于臬道:“祖父已要家父耕讀傳家,若孫兒再博取功名,就是違祖父本愿,所以還請祖父允準。”于禁見于臬一臉決絕,回想起自己20多歲時的情形,與此時頗有些相像。道:“那就依孫兒,你要勤習武藝,苦讀詩書,文武雙全。方不負先祖定國公之后。”
于禁走了。消失在田野盡頭。
事情如正史所言的那樣,于禁到達許昌后,曹丕要于禁出使吳國,并先去拜謁曹操陵墓,卻看到了事先畫好的關羽戰克、龐德憤怒、于禁降服的壁畫。于禁見到后,心血上涌,一命歸天。五子良將之一,就此殞落。
第二章尋章摘句老雕蟲
鉅平于家莊園感覺天要塌了。先是于圭赴許昌歸葬父親。將葬之時,又有天使宣詔,封于禁為厲候,但又封于圭襲益壽亭候爵位,食邑六百戶。
除了東海郡、河南尹、河內郡等地的族人代表前來吊唁,因為謚號“厲”候的原因,洛陽方面,大多是派人送了一些奠儀,本人沒有一人前來。“厲”是一種惡謚,東漢大儒鄭玄,也就是劉備的師傅。在注《周禮》和《逸周書》時,對各種謚法有著詳盡的解釋。所謂謚,就是一生的行跡,號,就是一個人一生功過的表現。謚號好,可以把人捧上天,惡的謚號,可以把人弄得比打入十八層地獄還難受。一個人可以自已決定言行,但對你的褒貶,則要靠別人的評價。在三國,如果說出“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的名言是不靠譜的,當時的高官或世家的評價,可以完全影響自己的人生走向。
這個“厲”字,是惡謚號之一。西周時期,國人暴動,當時的周王,謚號就是“厲”。他是一位防民之口,讓子民道路以目的暴君,終至流放幽死,留萬古罵名。厲,按照標準的解釋,叫致戮無辜。于禁得到這個謚號,就是意指他濫殺無辜,殘暴不仁。得了這個謚號,洛陽和許昌方面的王公大臣,誰還敢前來吊唁,和于禁同流合污。
于禁這一生毀了,沒想到毀得這么慘,晚節不保,要知道,謚號要經過皇帝同意才可以賜予,曹丕竟然將于禁看成是一個濫殺無辜,殘暴不仁的人。
于臬悲嘆,自己穿越到三國也就罷了,偏偏穿越到于禁家當孫子,所謂惡謚不可洗,自己在這是什么也干不成了。
洛陽。司空府。王朗聽聞曹丕給了于禁一個“厲”字謚號,不由苦笑:“文則啊,世無百勝將軍。雖是曹子孝為保樊城安全讓你北十里下寨,既已被擒,又不能死,陛下為安青州軍之心,給你此號,非是老夫不急人之難,實是陛下不得已而為之啊。”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按照禮制,于圭于瀚要為父守孝三年。于臬看到父親叔父葬了祖父后,心恢意冷,無意仕進,當然也不可能有機會仕進了。而自己也就這樣子承父業,夾起尾巴做人,直至終老。
既然不能出仕,那還是學習吧。要知道,在三國時期,不能在疆場建功,通過讀書,只要你夠狠,讀成學霸級人物,還是有機會的。
要學習,那要有書可讀。于禁不是學文的,除了于瀚那本竹簡的《九章算術》,還有一簡孝經,一部《論語》,實在找不到一本經學簡冊。沒有書,那就去借吧。畢竟留在腦海里的那些四書五經只是一些片斷章節,和漢注還是有差別的。
去哪借呢?三國時期,不比現在,讀書可是上層人士的專利。而當時在鉅平南邊的曲阜孔廟,因戰亂破壞很重。于臬想前想后,終于鎖定了一個地方:南城羊家。
這個南城羊家可不得了,屬于真正的世家。名人說出來,有一大串名字。拿近的來說,現任的泰山太守就是羊耽,其妻就是現在侍中辛毗的女兒辛憲英。上黨太守羊衜,原配孔氏是漢末名士、少府孔融的女兒,繼妻蔡氏是漢代大儒、左中郎將蔡邕的女兒,這樣的家族,想不出名都難。羊衜的女兒羊徽瑜是司馬懿長子司馬師的繼妻,少子羊祜,是大名鼎鼎的西晉名將。
不過羊氏家傳經學,外人是很難入其門的。生于221年的羊祜,曾在《誡子書》中自言:“吾少受先君之恩,能言之年,便召以典文。年九歲,便誨以〈詩〉《書》。”9歲就開始學習詩經、尚書這類著作,要知道《尚書》佶屈聱牙,在儒家六經中是最難讀懂的,其中“誥”體文獻特別生澀難懂,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往往都有多種解說。連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稱自己對《尚書》所不能解者近半。可羊祜9歲就開始學習尚書了,這讓于臬有種眩暈的感覺。
三國時,《詩》、《書》、《禮》、《易》、《春秋》五經,并《公羊》、《爾雅》,是官方欽定的,東漢的蔡邕石刻熹平石經,刻的就是這些內容。去羊家一借原文通行本,或許有些希望。
“我想到城南羊家去。”于臬把自己的想法向父親一說,立刻遭到了父親于圭的反對:“不行。我們家是厲候之后,羊家是名門望族,去了恐怕也是自取其辱。何況你是于家長子,按禮制,一不得任官,二不得應考,三不得嫁娶,要在家守孝三年,閉門讀書,謝絕世務。”
“既然這樣,那小子就在祖父墓邊廬墓讀書吧。”于臬心中有了主意。
于圭覺得自家父逝世后,自己這個兒子就變了:“可就算你看到了五經,我們作為厲候之后,家世評定上就輸了,加上沒有人舉薦,也出不了頭啊。”于圭說的不無道理,到了東漢末年,原先的察舉制成了世家門閥的專利品,沒有名士的評議和推薦,你再厲害也無法出頭,而當時制出的九品中正制,首先看的就是家世,品第偏重門第已成事實。作為厲候之后,家世這一關就很難過。
于臬有種想罵人的沖動,但還是克制下來了。他向于圭深施一禮:“小子即立志向學,雖千萬人吾往矣,愿阿爹成全。”
在三國時,八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孩童們,如果要學習,就是要認字識文,練習書法,頌讀《孝經》、《論語》。于圭看著這個13歲的兒子如此決絕,也不好拂了他的意,道:“你才只有13歲,就已經學了《孝經》和《論語》。這樣吧,你先在家呆著,過了春節,阿爹將你祖父所藏一部熹平石經抄本拿去讀吧。”
于臬表示馬上就廬墓讀書。于圭不好拂了他的孝心,命在于禁墓前搭個小屋,搬了一應物事,于臬住了進去。三個月時間內,他苦練正楷字,此時看起來橫平豎直。他習練用紙,叫左伯紙,是二叔前年以蠶絲換到的。這代表當時最高水平的紙,在于臬看來,也就將就著用了。
“帝舜,曰重華,協于帝。浚哲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敘;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于臬在廬中大聲讀著《尚書》,三月的原野一片蔥綠,夾雜著泥土的芬芳。“公子,吃飯了。”家仆提著食盒,來到了廬旁,于臬身著斬衰,先到于禁墓前用香爐燃了香片,然后才進食。他吃了三個月的素食,身材明顯瘦削了許多。“少主這么好的學問,讓我等好生羨慕。”家仆在收食食器的時候,不忘記奉承一下。
于臬擦了一下手道:“才剛開始呢,這經學,可要一部一部的學,要學深是沒有盡頭的。”“是是是,小人不識字,哪敢說這些。”仆人收拾好器具,道:“不過小人一定會逢人就說我家少主人的德行。”于臬道:“難道這也值得稱道嗎?”仆人道:“那是,前幾年,咱縣里不就出了一個孝子守墓,被縣里推舉了么,我們公子肯定比他強。”“那怎么和別人比,我們只和自已比,茍日新,日日新,作新民。”“少主人又來了,小人不懂的。”仆人收拾去了。
轉眼就到了十月份,于臬守孝已經有一年,這樣的日子挺苦。于臬吃了一年素食,清湯寡水,人長高了一些,但更顯清瘦。他現在14歲,身高一米六八左右。于圭來看他,他向于圭一禮“敢問阿爹,我這身高是多少尺了?”于圭望了望自己的兒子,不由得笑了:“你怕是讀書讀過頭了,你這身高,將近七尺男兒了。”“孩兒讀書是用功了些,可身高自己又看不到,所以問阿爹了。”于圭道:“先說正事,前天泰山羊太守來到莊上,聽說你廬墓至孝,又勤學苦讀,想在冬月見一見你。”“敢問羊太守名諱。”“羊耽,字德悅。”于臬道:“可是泰山城南羊家人?”于圭道:“正是。”于臬忍住心頭狂喜,漫不經心道:“不知府君見小子何意?”于圭道:“按往例,郡守于每年秋冬向朝廷申報一年的治狀,可能是借機察看一下你的人品資質吧。”
于臬淡淡地說道:“小子廬墓方才一年,今年才14歲,三年尚不及其二,我想太守只不過順帶看一下而已。”于圭道:“羊家為世之大族,雖然我于家系東海定國公系子孫,但自遷到鉅平以來,子弟并無優秀人才。你祖父起自行伍,從于武皇帝,若論家門世望,猶不及羊家子弟。今有太守專門召問,足見太守關心。”于臬道:“既然如此,但遵父命。”
十一月不知不覺到了,那天,于臬正在讀《論語》,忽廬外一人道:“孺子可教也。”于臬出外觀望,見一人,峨冠博帶,氣態閑雅,立于廬前,身后隨從數人。于臬正驚訝間,于圭拍馬而來:“太守親自造訪,豎子何敢擔此大禮。還不快拜見太守。”于臬方知此人正是羊耽,忙推金山倒玉柱,往地下拜倒:“小子于臬,不知太守駕臨,有失遠迎,望恕怠慢之罪。”羊耽一手將于臬挽起:“適時與于候爺閑談,言及你廬墓讀書,趁候爺不備,特來一訪,不想果然一表人才。”
廬墓狹小,不能容人,于臬選張大席,擇一處平地鋪了,太守請于圭先席地而坐,自己坐了,然后命于臬作陪。羊耽道:“近聞你廬墓讀書,斬衰不脫,今日棄了從人儀仗,輕車而來,一見果然。”于臬道:“太守世家出身,小子不過一無名小輩,何敢勞太守大駕。”羊耽捻著頜下數須,道:“既然讀書,必有出仕之志。”于臬道:“蓋聞皇帝陛下有言: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莫不由讀書而得,太守家學淵源,不以小子鄙陋,親自見臨,小子不勝惶恐,何敢言出仕。”羊耽道:“既然如此,我有一問: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是什么意思?”
于臬一聽,這是論語泰伯中的話,不想羊耽順著于臬之語,隨口發問,嚴絲合縫,不露形跡,果然飽讀詩書,順手拈來。于臬想了想,道:“這是曾子之語。以小子看來,圣人設教,欲人謙光。己雖有能,不自矜大,仍就不能之人求訪能事。己之才藝雖多,猶以為少,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己之雖有,其狀若無。己之雖實,其容若虛。故《易》言: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若炫耀聰明,以才凌人,飾非拒諫,則上下情隔,君臣道乖。”于臬言及此,似乎覺得哪里有不妥之處,忙:“太守不恥下問,小子不敢辭。如此解法,還請太守斧正。”
羊耽并未正面回應,道:“你既然言及《周易》卑以自牧之語,敢問何者為謙?謙又何以為牧。”于臬有些蒙逼了,穿越之前,他讀過周易不假,里面也有相關注釋,但臨場發揮,又要用三國時期的禮儀之法作答,拿捏不準,一旦越出相關禮法,那是會出問題的。
于臬想了想,道:“謙卦之象,是地中有山。山為高大之像,地為包容之像,地可容山,而處于下,故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是故謙為諸行之善,牧者,養也。以謙之德喻于人,是才高而不自許,德高而不自矜,功高而不自居,名高而不自譽,位高而不自傲。小子此解,不知可否?”
羊耽聽了,哈哈大笑,道:“現在我為太守,為上,你是小子,為下,現上下易位,可乎?”于臬正在為能否蒙混過關憂心忡忡,見太守此問,正是和自己方才之語進行追問,如此刁鉆,實不好對答,又見羊耽正望著自己,并無一絲刁難之像,反而滿含期待,于臬望了一下父親,于圭也是一臉期盼他作答之色,于臬清了清嗓子,向羊耽禮,道:“易之為位,周流六虛,變動不居。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一個變字,即可見上下易位,在于時而已。”羊耽聽了,點了點頭,對于圭道:“此子可造也。”于圭道:“小子狂悖。有辱太守清問。”羊耽道:“學《五經》,必要有注解,如此,才不致錯亂,某現正有一卷康成先生的《毛詩傳箋》,就送與你罷。”于臬道:“小子不敢受。”羊耽道:“某誠心贈你,所謂長者賜,不敢辭。你收下吧。”于臬道:“太守所言,固是正理,然以小子而言,可謂書非借不能讀,太守所贈盛情,雖千金而難買,小子愿先借閱,待小子以手抄錄之后,再行奉還。”羊耽大奇:“為何書非借不能讀?”這下于臬高興了,這句書非借不能讀,乃是清代袁枚的高論,羊耽當然沒有聽過,他見太守下問,從容答道:“若書不是借的,自己不會去認真閱讀,但是找別人借的書,就會認真讀了。何況小子認真謄錄之時,更會加深記憶,一想到此書是向太守所借,就會更加珍惜來之不易。于讀書大有好處。”羊耽聽了,哈哈大笑,道:“果然高見,既然如此,來人,將《毛詩傳箋》拿來!”從人拿著用麻布包的厚厚的書籍,送到羊耽面前。羊耽將包袱遞到于臬手中,于臬跪地接了,覺得有些沉重。羊耽道:“明年六月,我就派人來索書,并出三道試題,你用書作答,以觀成效。”于臬謝了,目送父親和羊耽轉過山腳才進入廬中。
于臬打開包袱,見里面有十來本書,全是正楷手寫,筆法認真之極,只是紙質不好。于臬暗服古人治學態度。這《毛詩傳箋》是由西漢毛亨作傳、東漢鄭玄作箋的一本之書,稱得上是中國古典第一流經學名著,在后世傳授最廣,影響最大。就在于臬高興之時,又一件事令他頭痛的事來了。這些書全是手抄,自己作為電腦打字一族,要是手抄起來,不累死才怪。
為了仕進,還是豁出去了。于臬想著現代高考的努力狀,心也就平衡了。要知道,高考考上了名牌大學,并不代表就有工作,而古代,自己有學問,加上有人推舉,是可以做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