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倒是懷爾德一向的作風。
趙白也不是對“鞭尸”有特殊喜好的不太正常人士,俗話說,人死為大,哦現在這個時代,可能得改成人死后安息為大,他再想為父母報仇,消滅這地縛靈也足夠了,讓懷爾德為其祈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得到眾人的認可,懷爾德緩緩走到江邊,握住他胸口一直帶著的銀質十字架。
衛燕飛敏銳地注意到,天空中落下的雨滴在靠近懷爾德時,就會紛紛繞開一條軌跡,從他身周落下,雖然說衛燕飛自己也能做到這個地步,可他并不能如懷爾德一般自然,沒有任何靈氣的波動。
“各位,我會盡量逼出他的方位,不過等他從江中現出身形時,還要麻煩有人出手制住他。”
“懷爾德先生放心,我會抓住時機的。”衛燕飛站到了他身旁,全神貫注地觀察江中的動靜。
懷爾德見此,放下心來,閉上眼開始輕聲念誦圣經的經文。
透過心之橋,懷爾德的感知無限擴大,空氣、水滴、浦江中的生物、乃至每一粒塵土,都被他搭建起聯系。
一般人只知道他可以與萬物建立心靈上的聯系,但很少有人知道,其實他與沒有生命的事物也可以搭起溝通之橋。
此時此刻,偌大的浦江中,無處不是他的眼耳。
原先浦江可以算是地縛靈的主場,可是被趙白與衛燕飛先后重創,它已經后繼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懷爾德的精神力猶如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般快速在浦江中擴散。
它想逃,然而越遠離浦江大橋的橋基——它的尸骨被填埋之處,它就越虛弱。
像是陷進網中的魚,無論怎么游,都找不到出路。
只能茍延殘喘,四處迂回,試圖拖延時間。
最終,當地縛靈被困鎖的區域全部在懷爾德的勾連中形成一片心靈網絡后,它再也無處可躲。
岸邊的衛燕飛忽然睜開雙眸,一豆金焰繚繞。
他一句話沒說,提氣縱身,一個扎子躍入浦江中,在黑暗的江水中,衛燕飛的眼睛更加奪目,瞳孔中剩余的黑色部分隱而不顯,遠遠看去,只余一雙金色的瞳孔,中心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豎直黑縫。
浦江里每一個被懷爾德連接上心之橋的事物都會帶有他的氣息,而地縛靈在這樣的環境中鶴立雞群,衛燕飛連搜尋都不需要,一眼就望見江底一處泥沙內有一團陰冷的黑白二色交雜的魂體。
他的姿態如一尾江魚,水不再是至柔之物,輕輕一踏便能向前沖出十數米遠。
從躍入江中,到出現在地縛靈處,不過一彈指的功夫,衛燕飛刺出橫刀,正中泥沙中躲藏的地縛靈,輕輕一挑,連帶著一捧沙土彈出浦江。
陳情與趙白在岸上,只等待了片刻,就見一道身影忽地從浦江沖出,飛在月光下。
身形在空中騰轉,腳下的空氣仿佛凝為實質,供給衛燕飛踩踏借力。
“他的言靈好像又強了……前幾天還做不到這么舉重若輕。”趙白猶記得不久前衛燕飛騰空時還無法借力,沒想到這么快,他就能讓言靈改變身周的環境。
衛燕飛手中的橫刀一甩,將刀尖挑著的泥土丟在岸上。
離開了浦江,地縛靈也不再能只憑魂體存在,泥土扭曲著,漸漸化為一團白霧,白霧蠕動成人形,露出沒有五官的臉。
從空中落下,衛燕飛一邊甩著頭發將身上的水撇走,一邊走回到趙白身邊,將手中的橫刀遞給他,“去吧,讓他安息。”
趙白默不作聲,看了看其余人,陳情抱著手臂在一旁不置可否,懷爾德念誦完圣經后,也走了過來,見趙白望向他,也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沉默了短短一會兒,不過趙白產生了什么樣的心理活動就只有他知道。努力站起身來,從衛燕飛手中接過橫刀。握住刀柄,趙白清晰地感受到刀內有一股暖洋洋的力量在流動,他還是第一次親身感受言靈的力量,想來是衛燕飛提前儲入的保險,以免趙白還沒恢復足夠的靈力。走一步頓一下,趙白花了好幾分鐘才走到在地上掙扎的地縛靈身前。
“……你現在還有理智嗎?”
面對趙白的話,地縛靈沒有回答,像是野獸,除了低沉地嘶吼就是在試圖掙扎他體內被衛燕飛刺進的束縛之力。
“……你還記得你生前的事嗎?”
依然沒有變化。
“……你是錢明嗎?”
地縛靈對這個名字似乎有些反應,但仍然沒有恢復溝通能力。
“……你是被張正東殺人滅口的嗎?”
張正東這個名字讓地縛靈的掙扎更加劇烈,若不是有衛燕飛的言靈困住他,怕是已經撲到趙白身上了。
“……雖然我們掌握的證據并不足以將你定罪……但幸運的是,你不是人,沒有人權,所以即便證據不足,我們也可以審判你……”這句話還沒說完,趙白像是想起什么,露出一絲自嘲的笑,“不,很抱歉,是我唐突了……這不是審判,無關正義與罪惡……這只是一場……我個人公報私仇的違規行為……”
“……我會努力找出張正東殺人滅口的證據,讓他承擔應有的判決……這是我最后能向你保證的……”
這句話似乎讓地縛靈的掙扎有所減緩。
趙白提起刀,刀尖直指地縛靈的胸口,“請……安息吧。”
這是他的最后一句話,然后便用手中的刀刺穿地縛靈,刀尖深入土地兩寸,半虛化的火焰在地縛靈身上燃起,趙白卻感受不到絲毫熱度,眼前一具靈魂最后的掙扎,像是一段默劇。
地縛靈從足部開始一點點化為飛灰消散在空氣中,旁邊懷爾德打開隨身帶的暗紅色筆記本,對著上面的經文為它禱告。
在地縛靈燃燒到最后一點時,突然一陣靈魂的波動突破了封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最后一句話……一句呼喊。
“瑤……瑤……!”
在海燕人民大學校外附近的單身公寓中,張瑤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著一杯熱茶,一邊看著攤開在大腿上的一本書,她旁邊還坐著與她一起住的同學——阿淺。
忽然,張瑤身體一震,臉色茫然地透過陽臺的玻璃望向遠方。
感覺到張瑤的動作,阿淺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身體又不舒服?”
張瑤像是沒聽見阿淺的話,茫然搖了搖頭,將手中的茶與書放在茶幾上,走到了陽臺玻璃門邊,望向遠方。
阿淺有些摸不著頭腦,跟在張瑤身邊,“……看啥呢?”
“我……我好像……聽到有人喊我?”張瑤近乎夢話一般輕輕地呢喃著。
“哪有人喊你……我怎么沒聽見?”阿淺向外頭張望了一會兒,沒看見有什么奇怪的人,“別亂想了……你過兩天不是還要去醫院檢查身體嗎?早點休息吧。”
張瑤如同夢醒一般回過神來,淺笑著點點頭,“好。”
轉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抹去了眼角一滴眼淚。
……
“你們聽到了嗎?”
衛燕飛與陳情面面相覷,看著一臉驚奇問向他們的趙白,“聽見……什么?”
“你們沒聽見嗎?剛才,這地縛靈,消散的最后一刻突然喊出了兩個字!好像……好像是一個名字?”趙白說著甚至感覺剛才是不是他自己幻聽了,“懷爾德先生,你聽見了嗎!”
沒有像衛燕飛與陳情一樣否認,懷爾德面露疑惑地點頭,“我也聽見了……好像是……瑤瑤?”
“對對對,他喊得是瑤瑤!”趙白很是激動,有懷爾德的支持,他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聽錯。
“可是……這個瑤瑤指得是誰?……不會是張正東的女兒張瑤吧?”陳情用手指繞起一縷鬢發,冥思苦想,“可是他喊張瑤的目的是什么?張瑤身上會有張正東殺人滅口的證據?”
“我覺得我們得再去找張瑤交流一次!”這個時候趙白一掃之前的沉默寡言,顯得干勁十足起來。
于是便惹來陳情的怒視,“那也得等明天!走,先回局里,一晚上就顧著處理你惹出來的亂子……”
對于上司的教訓,趙白只能老老實實接著,旁邊衛燕飛扶著他,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懷爾德跟在他們后面倒是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幕。
……
等從浦江邊回到局里,已經是凌晨時分了。
然而后勤組的人不僅沒少,甚至還多了幾個人。
韓秉文靠在椅子上打著瞌睡,除了他,許安然、王莽、還有秦念,竟然都在這里。
“你們怎么讓秉文睡在這里!”陳情怪了許安然他們一句。
“這可不是我們不管他,是小韓一定要等你們回來的。你們的戰果怎么樣?”許安然苦笑著解釋。
他們的談話聲驚醒了頭一顛一顛的韓秉文,韓小子撐著朦朧的睡眼,看了兩圈才反應過來,“……啊!陳姐……趙哥……你們回來啦!”
“快去床上睡覺,怎么在辦公室就睡著了,小心著涼了。”陳情攆著這小子要他趕緊去樓上的休息室睡。
趙白也走過來揉了揉他的頭發,“啊我們回來了,今天多謝你查出來的線索,非常棒!”
“嘿嘿。”韓秉文撓撓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晃晃悠悠地被陳情拎著命運的后頸帶去了休息室。
等陳情回到辦公室,衛燕飛與趙白已經一五一十把整個過程交代清楚了。
“這樣嗎……趙白,雖然特理局沒有非常嚴謹的規矩制度,可你的擅自行動,仍然是一次非常惡劣的行為。”
他和衛燕飛坐在秦念對面,像兩只縮著頭的鵪鶉,看得陳情大快不已,現在知道慫了,早干嘛去了?她雙手抱臂靠在門口看好戲,不過秦局也不是特別嚴肅的人,現在只是敲打他一下,所以陳情也不急。
“你的錯誤有三點,第一,還沒等到關鍵性證據就魯莽行事,這會讓你容易陷入別人的利用,第二,不做好充分的計劃與準備,第三,沒有信任你的上級以及外勤組同事。”
咦?怎么說著說著,趙白覺得秦念訓話的方向變了?
“特理局存在的意義不僅僅是你們工作的地方,也是我們在面對時代的變化時,首當其沖的陣地,所有特理局的成員都會是你的臂膀與助力,你孤軍作戰,說好聽點,可能是不想牽連大家,但從另一個方面考慮,你明顯缺乏對我們的信任,并且你是否有考慮過,如果你一個人無法戰勝地縛靈,到時候要怎么辦?”
“國家對特理局給予的培養不是為了讓每一個人朝著烈士的方向努力,恰恰相反,保障自身的生命安全,才是第一優先級要務,只有活著,才有更長遠的發展。就且不說你自己,你又有沒有想過,萬一衛燕飛與陳情在后續支援你的過程中受傷受陷,怎么辦?”
雖然秦念的聲音很溫和,但趙白的后背已經開始出汗了。
他低著頭,視線不敢與其他人對視。
突然一只手搭上他肩膀。
“別聽他嚇你,我們厲害著呢。”
秦念瞪了衛燕飛一眼,這小子跟著王莽,粗中有細沒學到,倒是莽學得挺快。
許安然在這個時候岔開了話題,讓秦念提起來的氣氛有了一個臺階。
“總得來說,趙白你需要引以為戒,以后不能如此沖動行事。不過盡管手段有待商榷,結果總算是好的,地縛靈被消滅,很快浦江大橋就能重新開放了,這段時間,海燕的市政那里已經快吵得我耳朵疼了。”
“接下來我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嘗試搜查張正東殺人滅口的證據……可惜他是普通人,我們必須遵守法律條例給他定罪。”
“這件事盡力而為吧,畢竟時間過去得太久,盡量在豐腴之島最后十天的島心開放之前結束這件事,我今晚還要匆忙趕回去。”秦念贊同了許安然的提議,只是給出了一個時限。
“好了,你們各自去休息吧,調查張正東再怎么樣也要等到明天。”秦念放過他們兩,不過把陳情留下了。
在趙白與衛燕飛出去后,辦公室里就剩下秦念,王莽,許安然與陳情,他們似乎還有什么重要的事商量。
小雨已經停了,涼風從窗口吹進來,輕柔地帶走趙白的疲憊,為自己父母報仇后,趙白才覺得這幾天恍如隔世。
沒有緩沖時間,他就發現父母并非意外離世,只是幾天前,他還在陽臺上,也差不多是這樣一個夜晚,也差不多是這樣一個月色,因為韓秉文與韓明德而勾起他對父母的回憶。
陳情說得對,他在游樂園問韓明德的問題,何嘗不是小的時候,想問趙燁的。
只是答案求不得了。
從那之后,生活對趙白而言,就是且活且過。如今呢,可能是時候,提起精神,為自己找一個生活的目標了。
……
“錢明與張正東的聯系不好找呀。”
第二天在后勤組,許安然把手上的文件放下,罕有地皺起了眉。
他與韓秉文忙了一早上,幾乎刮地三尺,甚至沒有找到能證明他們倆認識的線索。
“要不然……我再使用一次全數據排查?”韓秉文咬咬牙提出了他之前大海撈針一般查到錢明曾出現在度假村的方法。
“沒用的,之前你好歹還有一個度假村作為關鍵詞檢索。現在用同樣的方法查張正東與錢明,那可就是真正的大海撈針了。”許安然并不看好韓秉文成功的概率。
一旁陳情與趙白也在幫忙,過了一夜,趙白也有些恢復過來,不再是之前那幾天,木頭一般的狀態。
“趙白,你有想到什么嗎?”
因此,當陳情發現趙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時候,感到有些奇怪。
“啊……我……我還是有些在意,昨天晚上錢明死后的地縛靈,最后說得那兩個字……”
“你的意思是,我們去查張瑤?”
可趙白卻搖了搖頭,沒有回應陳情的說法,“我倒是有些在意另一件事。”
這種模糊不清的話讓陳情與衛燕飛都不明所以。
倒是許安然,竟然也在沉思。
“我可能明白趙白在意的事是什么……”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句話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
大家看到許安然從資料里抽出了幾張紙,并排擺在桌子上。
“你們看,這是十四年前的張正東,這是十四年前的錢明,這是現在的張正東。”
那三張紙上分別有這兩個人的詳細資料,同時也附帶了他們的照片。
由于錢明失蹤太久,照片僅有一張隔了十四年的。
衛燕飛左看看,右看看,再左看看,還是沒弄懂許安然這是什么意思。
“所以呢?……他們怎么了嗎?”
十四年前,張正東倒是還沒禿,頗有些英俊,可惜現在,時間是一把殺豬刀呀。
不過陳情看來看去,似乎發現了什么,神情先是疑惑,然后慢慢轉變為不可思議。
她隱約猜到了許安然想說什么……可是這太匪夷所思了!
“你們覺不覺得,張正東與錢明……長得有些像?”
辦公室里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衛燕飛與陳情的表情在這一刻高度一致,殊途同歸,以一種三分震驚,三分不可置信,四分“許安然是不是發燒了”的神色望著許安然。
“你們看,如果十四年前的錢明,刮掉胡子,頭發剪短一些,在稍稍胖一些,然后戴上眼鏡……”
順著許安然的話,陳情重新審視這兩個人的照片。
“有沒有覺得,他們的五官非常相似?”
陳情沒有說話,因為她竟然覺得……許安然說得有道理。
“這、這……這太荒謬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許安然推了推眼鏡,打開自己平時用來記錄的筆記本,攤開一頁平放在桌子上,示意大家湊過來。
“在調查地縛靈案件時,我一直有一種違和感,總覺得線索中有許多,看似合理,實則只能勉強解釋的地方。”
“你們看,第一點,張正東是如何認識錢明的?張正東的家世不說顯赫,但也是從小衣食無憂,上的學校,接觸的人,都是社會中層以上,而錢明呢,雖然沒有作奸犯科的記錄,但他母親未婚生子,從小飽一頓餓一頓,沒什么文化,只能靠四處打工勉強維持生活,這樣的兩個人,究竟是如何產生交集的?”
“并且張正東竟然敢與錢明商量殺人的事,這可不是萍水相逢就敢開口的。錢明一直是一個老實人,如果你們是張正東,會隨便找一個人吩咐他去度假村,偷資料,殺人?他不怕錢明舉報他嗎?”
“然后,根據張瑤的說法,張正東在她小時候,就有一個叔叔來過他家吃飯,張正東是獨生子,他的父親張光磊也沒有兄弟姐妹,自從張正東妻子去世后,他視張瑤為掌上明珠,什么樣的人能讓張正東許可在他家吃飯呢?”
“更重要的是,這個人,自從張瑤十四年前做手術康復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第二個疑點,張正東對張瑤的態度,無論是張瑤的證詞還是我們查到的資料,都能看出張正東非常寵愛這個女兒,他可以為了女兒一心在家里陪伴她,又可以為了女兒做手術要錢而重新創辦公司掙錢。據我們查到的,張正東接下浦江大橋的項目所得的報酬,基本全部填進了張瑤的手術費用中。甚至可以認為,他拼盡全力,不惜抄襲趙燁的橋梁設計,買兇,滅口,都是為了接下浦江大橋的項目好有錢來為女兒治病。”
“就是這樣一個好父親,在后來,卻如同變了一個人,張瑤的室友都說,一年時間,張正東看望張瑤的總時間加起來都不超過二十分鐘!她們可能會覺得張正東工作繁忙,但我們查到的,張正東平時完全不出去應酬,從公司下班后就在家呆著,可以看望張瑤的時間非常充裕,你們覺得,張正東究竟是發生了什么,才產生如此迥異的變化呢?”
“張正東本身的詭異之處我就不說了,他那種像是被害妄想癥一般的生活方式,與十四年前意氣風發的張正東判若兩人。”
“第三個疑點,地縛靈在消失之前最后喊得卻是‘瑤瑤’,這難道不可疑嗎?以及,在這個案件最開始我就一直在意一件事,如果地縛靈是錢明,他對張正東懷有怨恨很正常,那為什么他還有一部分執念會牽扯到韓明德?”
這句話點醒了趙白,他恍然大悟自己一直覺得違和的地方在哪里了。錢明有直接接觸的人是張正東與趙燁,從來不曾與韓明德有過來往,他若是被殺人滅口,執念怎么會牽扯到韓明德呢?不應該是在趙白身上嗎?當初懷爾德能從韓秉文身上看出韓明德被牽連,怎么會看不出趙白與趙燁的聯系?
然而,若地縛靈的身份是張正東,這就可以解釋,他怨恨的對象是殺了他之后假裝其身份的錢明,并且對與他競爭浦江大橋項目的對手韓明德有所執念,可能在地縛靈的思維中,如果不是韓明德與他爭奪項目,也就不會發展到后來那個局面,而趙燁,對真正的張正東來說是愧對的對象,他恩將仇報,不顧趙燁教導他公司的設計師而抄襲趙燁的設計圖紙,后來更是買兇殺人,因此懷爾德未曾在趙白身上發現地縛靈的執念。
許安然繼續說著,“還有最后最關鍵的一點,張瑤有先天性心臟病,而錢明的女兒,也是死于十四年前心臟病手術缺錢,可是你們可能不知道一個非常關鍵的信息……我特地去查了一下,張正東的父親——張光磊,也有心臟病,只不過他的病情比較輕,沒有因為心臟病去世。”
一番總結下來,基本上所有人都聽明白許安然的意思了。
即便如此,這種猜想仍然讓大家腦子一團懵。
“小韓,幫我查一下,張正東的父親,錢明的母親,也就是張光磊與錢小蘭的生平資料,看一下他們有沒有接觸的痕跡。”韓秉文本能地連接進公民資料庫中按照許安然的指示查找信息。
“張光磊和錢小蘭,他們的資料中好像沒有什么……啊!有、有一個!”
“張光磊在二十歲的時候曾經作為知青下鄉過三年!那段時間恰好錢小蘭也去過同一個鄉村!”
許安然沒有意外,這是他猜測中的事。
但其他幾人可就徹底被這一套組合拳打懵了。
一直過去了十幾分鐘,陳情才理清了思路,“許安然!你、你是想說……張正東與錢明……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不僅如此,我最懷疑的是……死在浦江中的,很有可能是張正東,而披著張正東名字生活到現在的……反而是錢明。”
衛燕飛下巴已經很久沒有合上了,許安然天馬行空的思路更驚得他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可可、可、可是張瑤……張瑤……張正東他是有女兒的啊!還有他公司的人!怎么會發現不了這種事!”
“不,十四年前,張瑤才五歲大,而張正東又沒有別的親戚朋友,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說自己的爸爸不是爸爸,能有誰信。至于公司的人……那時候浦江大橋開始正式建造,是城際公司最忙的時候,上下忙得跟狗一樣,巧合的是,那段時間,張正東恰好生了病,所有工作交接,都由他臨時招聘的一位助理與公司的人交接。”趙白翻開張正東的資料,指出了一處之前他們未曾在意過的事。
事實上,趙白在心里想的是,當時張瑤救命的機會就握在張正東……不,可能是假扮張正東的錢明手上,她就算發現了……一定會說出去嗎?
“因為工作交接是新招聘的員工,并不熟悉以前的張正東,這段‘生病’的時間恰好讓他既熟悉了一些怎么裝工作,又讓他調整了假扮張正東的感覺,回到公司,就算有人覺得自己老板有些不一樣了,也可以推脫為生病身體不適等原因。”許安然的語氣竟顯露出對這種辦法的稱贊。
“好了!”陳情打斷了氣氛開始走偏的討論,“這只是一個大膽的猜測……許安然,你必須拿出足夠確實的證據,否則這種說法絕對不能對外說!”
“唉,我們去查一下張正東……我是說,現在那個名義上的張正東,看看他與張瑤的親子關系,不就能確定了嗎!”衛燕飛感覺自己腦袋旁邊一定亮起了一個小燈泡。
結果成功收獲到許安然、趙白與陳情三個不同的眼神,許安然打趣地看著他,趙白的眼神中充滿了關愛XX的神色,陳情則毫不猶豫白了他一眼。
還是趙白給他解釋了一下,“咳咳,衛燕飛,如果,這個名義上的張正東與張瑤鑒定出來不是父女關系,那最多只能證明張瑤不是他女兒,但不能證明他不是張正東……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嘶——”衛燕飛也不傻,秒懂這其中的意味,但不妨礙他對這三個一瞬間就想通這個關節的人表達鄙視,“你們這骯臟的思想……教壞小孩子了!”
“別耍寶了。許安然,你有想到什么求證的主意嗎?”陳情沒想到這么一樁懸案,還能這么一波三折。
“很難,如果我的猜測屬實,這個案件可能已經進入無證可查的境地了。”
這是很明顯的事,假設是錢明殺了張正東后偽裝成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那么張正東已經尸骨無存,上哪找DNA去證明此時在城際公司里的“張正東”其實是錢明呢?
張光磊和錢小蘭都已去世,父母輩的信息也斷了。
可陳情還是有些不甘心,這么一樁大案子,最后卻可能要放罪魁禍首逍遙法外?別說她一想想都覺得有些堵心,更何況……
陳情忽然想到一個人,“趙白!”
“嗯?怎么了?”趙白一驚,怎么好端端的,陳情毫無預兆地就喊他?
看陳情一臉慌張的樣子,趙白轉念一想,就明白她在擔心什么,“你別擔心,我不會沖動的,現在這個猜想是否成立都不好說,難道我要沖過去手刃他嗎?萬一他就是張正東本人怎么辦。”
見趙白沒有不對的跡象,陳情才放下心來。
“不過我想要去找一個人,衛燕飛,你跟我一起去吧。”
“啊……哦好,行,走吧。”衛燕飛也恰好想出去吹吹風冷靜一下,他已經跟不上許安然陳情他們的思路了。
兩人從辦公樓里離開,陳情看趙白帶上了衛燕飛,也沒有阻攔他,她要信任趙白,信任趙白既然說了自己會冷靜,他就一定能做到……再不濟,衛燕飛笨是笨了點,但又不傻,肯定會攔住趙白做傻事的。
“我們去找誰呀?”走出大樓,衛燕飛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問趙白。
“我想……去找一下張瑤。”
通過電話聯系,兩人很快得知,今天下午張瑤按照預約去了海燕人民醫院做身體檢查。
等到的時候,沒想到張瑤還沒開始。
“不,我聽說你們要來找我聊一聊,所以就與醫生商量將檢查往后推延了一會兒。”兩人在門診處見到了張瑤。
“兩位警官,今天是有什么事嗎?”
“你最近有沒有發生什么異常狀況?”
趙白這個問題讓張瑤愣住了,“異常?狀況?……”
“趙警官具體是指什么?”
交談的過程中,趙白一直注視著張瑤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出了一句驚人的話。
他緊緊盯著張瑤的雙眼,“浦江里出現了一個魂體,通俗來說,是地縛靈,也即是死在浦江里的人,由于怨念和執念的影響,無法安息,在靈氣復蘇的環境下誕生出的異常生物。”
衛燕飛輕輕拉了一下趙白的衣角,但趙白無動于衷。
“昨天,我與我的同事剛剛解決了那個地縛靈,它在安息消散之前,喊了兩個字……瑤瑤。”
張瑤猛地頓住,身體一顫,移開了雙眼,不再與趙白對視,“……安息……嗎。”
她想起昨天晚上在家里,像是聽到有人呼喚她的聲音,很耳熟。
“……趙警官……趙先生對我說這些沒問題嗎?”
“沒什么關系,反正也沒人否認過這些事。”
衛燕飛更急了,猛扯趙白的衣袖,“趙白!”
趙白裝作身邊沒人,“張小姐,最近如果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那能否向你詢問一下,你有沒有覺得你父親,張正東先生,大概在什么時候出現過比較反常的行為呢?”
張瑤沒有說話,順著醫院的墻壁緩緩走著,像在散步。
趙白也不急,一步一步綴在她身后。
三個人就這么悠閑地從醫院一樓,一點點游晃著。
走到某一處病房,張瑤忽然開口:“我小時候治療心臟病就是在這家醫院,你看,這間病房就是我當時住的。”
“每天都要做很多檢查,經常胸口又悶又痛,想出去玩,醫生也不允許。所以只有每天,爸爸下班來醫院,給我帶玩具,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當時在我隔壁的病房,也有一個小妹妹,比我還小一歲,也是先天性心臟病,她的情況比我還嚴重一些,我還能下床,她已經不能下床了,完全就只能在病床上躺著。”張瑤走到了隔壁,此時病房里是空的,沒有病人入住。
“有時候,我檢查完身體,情況不錯,就會來找小妹妹玩。”她走到靠窗的病床邊,透過窗戶向下看,那里是醫院的中心,有一個小花園,能看到一些穿著病號服的住院病人在花園中散步。
“當時我們還約定,等手術做完,大家病都好了,就一起到花園里摘花,照相。”
“可是她沒有挺到手術……據說是家里窮,沒有錢,在我做手術的前幾天……就離開了。”說到這里的時候,張瑤的聲音很輕。
“我還記得她的媽媽,每天會給我們削蘋果,她離開的那天,她的媽媽坐在病床邊哭了一天,一邊哭一邊打電話很大聲地說……你不是說能弄來錢嗎……但我知道的,我知道這不怪他們……”
“那個時候我也很害怕,我害怕我也就這么離開了……留下爸爸一個人,爸爸肯定會很孤單……不過,可能是我運氣稍微好一點,后來爸爸弄到了錢給我做手術。那天,被推進手術室前,我躺在病床上,隔著病房玻璃看著他,他也在看我,看著我哭,然后給我的手術同意書簽字。”
“他的眼睛里在說,讓我活下來。”
趙白看著止不住眼淚的張瑤,不知該說什么。
該安慰她,還是該排解她的愁緒。
過了一會,張瑤收拾好情緒,帶著趙白他們離開了病房,走在醫院走廊里,她長出一口氣,像是在舒緩心緒一樣,說道:“我還挺佩服那個小妹妹的,她死后,她的媽媽簽署文件將她的遺體全部捐贈了出去,說是自己的女兒命不好,希望能幫助同病相憐的人,讓別人代替她女兒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你剛才說什么?”趙白的腳步猛然頓住了,站在張瑤身后,一臉恍然。
“我說……那個小妹妹的遺體后來捐贈了,健康的器官,眼角膜,骨髓都捐贈給了不同的病人,她的媽媽說,希望能有別人代替她的女兒好好生活下去。”張瑤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趙白,又重復了一遍。
“……多謝你的幫助,我們還有些事,就先走了。”趙白深深看了張瑤一眼,丟下一句話后,急忙拉著衛燕飛離開了。
“你想到什么了?這么急?”衛燕飛有些稀里糊涂的,被趙白扯著,一邊走一邊問他。
趙白沒有理衛燕飛,而是急急忙忙打開手機,直接撥通了韓秉文的電話,“喂?小韓?快!幫我查一下,錢明的女兒,當年那個小女孩,死后是不是捐贈了遺體!查一下她的骨髓捐贈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