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依稀能聽見蟬鳴。
父親仍舊忙碌于政事,母親管治相府上下事務,也不得空。
當然,這些都不用我操心,我只需彈彈琴,繡繡花,做我的相府千金,我過得很自在。
翎兒的技藝與日俱增。
玫兒一天天長大,活脫脫一個大家閨秀的模樣。
這幾日,我反復思量,也算相出了大概。
其實人生在世就圖個自在逍遙,不論此次是死而復生抑或是南柯一夢,何必非要深究各中緣由,落得個不痛快。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過了幾日清閑生活,玫兒十歲生辰也就到了。
娘親下令隆重操辦。上到王公貴族,下到獅虎街的老郎中,都發(fā)了請?zhí)?p> 一下子整條街道都熱熱鬧鬧,娘親在相府北門處擺上一街的吃食,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乞丐布衣,無論是否沾親帶故,想來湊熱鬧,都有東西賞。
最先來的是十三殿下逸塵,拿了一只西域進貢的鸚鵡鳥,恭喜恭喜說個不停,把我們都逗樂了。
鳥籠也是鑲金嵌玉,十三殿下提著它,不動聲色走到玫兒身旁,像跟鸚鵡通了氣似的,還未打暗語,一個勁兒地講賀語,“二小姐生辰快樂,二小姐平安喜樂。”
玫兒歡喜得不得了,“謝十三殿下,這是什么西洋玩意兒,小東西還會說人話,改天指不定還會成精了呢。”
逸塵微微一笑,將鳥籠遞予玫兒。
十五殿下十七殿下也趕忙上前恭維,這是后話了。
卻說我們今兒的主角,玫兒,穿了玫紅色繡花裙,戴著皇上賞的一套和田玉鑲金首飾,還涂了些我給的胭脂。已然是個大姑娘的模樣,雖仍帶點青澀,但也算的上落落大方。
看她,收了禮品就道一聲謝,笑顏如花的討喜模樣惹得前廳的小殿下們都移不開眼了。
忙活了一天,我準備去廚房端些點心回房!今日玫兒是主角,我不想分了關注。
丫鬟們都去招待客人了,連翎兒也被借去幫忙了,這點兒小事,本大小姐還是自己來的好。
走的急,冷不丁撞上了一個寬厚精瘦的肩膀。
“對不住。”我餓得緊,也沒看清這人是誰,預備服個軟就溜去廚房。
“站住。”他說。
沒聽錯吧,難道我遇上了個較真的主?
我剛準備回頭亮明身份,看看是府里哪個不懂事的小廝,就聽見他的聲音。
“一年不見,怎么見了我就跑。”
“五殿下?”看到他我喜出望外中又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嗎。”
“還能是誰。”他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聲音,沒有表情的臉。
其實這些天我也在打聽他的行跡,只可惜,皇子的行程是最為保密的,我也未曾打探出什么。
今日一見,我著實意外。
讓我想想,此時我與他是久別重逢,當是噓寒問暖,促膝長談。
自上次相見,至今未有何變故,所以今日像平日那般朋友相見,尋常語氣一般對話就可以了。
“殿下可是來給舍妹玫兒賀生,錦瑟代玫兒多謝王爺。”我恰如其分地微笑,同時不露痕跡地向后退。
“我來道別。”黑暗之間他的臉又看不真切了,他的聲音淡淡的。我有些不習慣。
“什么?你又……”我抬頭,差點又撞上他--寬厚的肩。
又要走么。
他是什么時候走到我面前的?
浮云被風吹散,他的面龐變得清晰。
他是生得極好的,皮相是一流,風流也是自成一家。多情的輪廓加上一雙巧目含笑桃花眼。
他變了許多。
褪去秀氣,他的臉變得深刻起來,不得不感慨這雙眼睛,何必用什么迷迭香,不過一個對視,清心寡欲如我,不也被他迷的五迷三道七葷八素的。
現在的我只到他的下巴頦。
冰冷的聲線,冷淡的樣子。
身形是褪去了稚氣,又多了幾分勾人的魅力。
當日一別,不知你吃了多少苦頭。
“想我?”他淺笑。
“沒有…”我咳咳,“內個什么,我餓了。”準備開溜廚房。
他順勢攬住我的手,“我也餓了。”
……
我裝了好多點心,今天光忙活,都沒顧上吃。
他輕功了得,帶了我上去屋頂。清風霽月,青瓦琉璃。我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為這一幕準備了一年。
說我不解風情也好,我委實是餓壞了,鳳梨酥桂花糕可一頓往嘴里塞。顧不上什么噓長問短,總得先填飽肚子。
他只看著我。
“吃吧,你不是餓了嗎。”我堂堂相府大小姐,怎生好意思吃獨食。
“我很想你。”
“噗。”這話差點沒把我噎死,“你怎么一見面就油嘴滑舌的。”我是被嗆得滿臉通紅。
他只是笑,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我不知道實話實說對你還有這種效果。慢點兒。”
他的聲音像陽春白雪,像泉水叮咚那般溫柔。
要換個尋常丫頭,說不定現在都快被融化了……
我趕忙喝了口楊枝甘露,頓時好多了。
只是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氣氛有點僵。
我又咳咳,“五殿下近來可好。”
他看著我,眼神頗有玩味,“李小姐吃飯前后反差倒有些大,剛才你喚我祁云,現在你叫我五殿下。瑟瑟,你說說看,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弄蒙圈了。轉念一想,我現在可是十五歲的身體,二十六歲的靈魂,想逗我,沒門兒,姐姐給你好好看看,什么叫臉紅心跳。
“五殿下,”我撫著他的臉,輕輕貼近他的耳邊,“人前你是五殿下,現在剩下你我,你自然是祁云。”
他似微微吃驚,臉頰很快緋紅,但很快便泰然自若。“天色不早,我得回宮去了。”
祁云十六,血氣方剛的年紀,功力還是不夠。
“瑟瑟,父皇的確讓我跟著白將軍再去歷練幾年,我拒絕了。”他說。
他清清楚楚的說:
“我想同你在一塊兒。”
風兒輕輕吹過,我忘了我后來說什么了。
我記得我看著他,只是笑。
其實自玫兒生日宴一別,我也時常思考。
我對風祁云的感情,其實從前發(fā)乎情止乎禮,朋友間的情誼再往上升也沒了。再后來我被指婚給風千尋。幾乎無甚機會出門,大多時間都在三王府、相府走動。他見面還得稱我一聲三嫂,更無交集。
他對我的情我是清楚的,不過身份有別,再加上那時的我是一腦子扎進同風千尋根本不存在的愛情里。
不過祁云確實幫了我許多,所以我對他也算得上感激。
所以,繼續(xù)當個朋友也無礙。
什么情情愛愛,目前我是不想再招惹了。
……
時光似箭,不一會兒功夫,便到了小暑。
無人來訪的時日里,我決定自己找樂子。
平日里的太太小姐消遣不外乎聽聽戲文,看看詩集,得空我還能去獅虎街買些香料綢緞。
可這鬼天氣實在熱的可怕,單出我這閨房我都受不了。
昭兒給我扇著風呢,趕巧十三殿下送了一大箱冰塊給玫兒消暑,玫兒分了我一半兒。我這也算掙了個大便宜了,只是可惜了十三爺,這殷勤白送了。
房里這幾個丫頭中,昭兒倒挺討我歡心的,想了好多法兒給我解悶,不過玩了一陣兒就沒興趣了,她最后想了一個,“不如昭兒唱一段兒戲文給小姐,如何?”
“誒,這倒不錯。”我思度,文雅又有趣,不失為好消遣。
紅雙說,“我們總得給我們戲班子取個名字吧,這樣看起來正經些。”
“你既能這么問,心里肯定有個主意了,說來聽聽。”我抓了一把瓜子。
“夢隨風萬里,攜手折殘紅。依紅雙愚見,就叫攜紅苑。”
“不可,犯了你名里的紅。”我說。要真依了她,這班子倒成了她紅大爺家的了。
品言主動開口獻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就叫一水間如何。”
紅雙接過話茬,“不錯,聽名字就很消暑。”
“這倒有點兒意思,就這么定了。昭兒,現在該你來表現表現~”
“成。”她翹著蘭花指,捏著嗓子半蹲下來,“昭兒這廂有禮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曲罷,她還轉了個圈,用扇子半遮住臉,“奴家獻丑了。”
沒想到這昭兒還真有兩下子。我從柜子里拿了盤點心,“給。知道你惦記這梨花酥。”我也學著她的腔調扯著嗓子說話,“昭兒姑娘來日當上角兒可別忘了我。”
昭兒逗的小臉通紅,“小姐可千萬別再拿奴婢取笑了。”
沒想到還又意外收獲,炸出來個悶葫蘆,品言今日居然主動開口,“品言愿意表演一番。”
挺意外的,看來大家興致倒都不錯,我說,“來,你唱的是哪一出。”
“回小姐,林黛玉的葬花吟。”
“好,有請品言姑娘。”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玉斷有誰憐……”
這詞倒字字珠璣,唱到我心里來了。大家都聽得動情了。
她臉上一道陰影,不知是否是淚。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詞盡,我們卻仍浸在情境中。
忘了是誰先說,“好!”我們?yōu)樗绕鸩蕘怼?p> “謝各位姐姐捧場!”托品言的福,我們從情境里走了出來。
我仔細的看著品言,生的倒是標致,柳眉細腰,身量不錯,黑發(fā)如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平日里不肯多說一句話,原來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紅雙起哄,“咳咳,李小爺,可別讓人家品言姑娘干等著呀。”
對了,瞧我這般,是都聽糊涂了,“過來。”
我今兒個也得過過花天酒地的小爺癮。
“是。”品言踱步走來。
我從手上褪了串石青玉手鐲,為她戴上,“品言以后跟了小爺我,住這間房。”又補了一句話,“品言沒意見吧。”
“品言高興還來不及。”她說。
“那就好。今天也玩盡興了,其他人都退下吧,柜子里那些點心都拿去分了吃了吧。”我的瓜子也吃完了。“東西收拾干凈。”
“是。謝大小姐。”
我看著品言。
她倒有些故事。冬天盼雪,夏天呢?
自然是盼雨。
把這身熱氣和煩惱都給我通通洗掉。
夏日的雨,一向是大張旗鼓。
沒有鋪墊,大把大把的水從天上傾泄下來。都說雨是上蒼的淚珠兒,他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主。
晨起梳妝,大致收拾服帖,就剩下眉毛未修整。畫什么樣的好呢,正想著。
他來了。
像這雨,沒有鋪墊。
下人給他收了傘,就退下了。
我懶得理他。
這么長的一段時日,多的是花紅柳綠的晴天,他偏偏挑這沒頭沒腦的雨天來,肯定打了小算盤。
誰說下雨天便得是留客天?天留我不留,我偏偏就趕他走。
我繼續(xù)描我的眉。
其實我這樣做也是有道理。
朦朦朧朧的青蔥歲月也該過了吧,話不可說太滿,我也不想揣著明白裝糊涂。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從鏡內看他的樣子,似笑非笑。
他微微俯身,一把奪走我手中的青黛。
他看著鏡子,在我臉上輕輕勾勒,來來回回像拿著畫筆,神情專注的很。
“你這黛倒翠得很。”他開口。
“江浙一帶產的青黛自然水靈。”我微微蹙眉,“我平日里畫的都是彎彎的柳葉眉,瞧你畫的,這眉都快勾上天了。”
他湊近我,“這是新花樣,這眉叫煙雨朦朧。”他耳語道,“這樣才襯你媚態(tài)。”
襯我媚態(tài)……可惡。
本欲教訓他一番,但仔細瞧瞧,姑奶奶我此般倒別有風姿,好一個煙雨朦朧。姑且手下留情,饒過他這一回。
從他手中又把青黛奪回,又修整一番才滿意。
“告辭。”他說。
就這么走了?
我還未開口,他就消失不見。大老遠出宮就為了給我畫眉,這是什么招數?
我繼續(xù)涂我的胭脂。
聽到腳步聲。
哼,我就知道,“不是說要走了么……”我回頭,“三殿下?”
“今日可好。”
“回殿下,雍和一切都好。”
不看到你我更好。
“是么。”
……我真是懶得應付。
“你今日甚是嫵媚。”他說。
“嫵媚?”我哪天不是花枝招展?
“是。”
本來懶得趕他的,看來現在是不得不多花費些口舌了。
“雍和聽聞三殿下近日桃花不斷。那尚書府二千金相思成疾,非你不嫁,在萬歲爺面前哭著鬧著好多回了。看她那梨花帶雨的模樣,雍和都不忍心了。三殿下一向憐香惜玉,收她進府做個妾也是好的呀。”我從木塌上站起,在房內踱步,做出關心的樣子。
“我竟不知,瑟瑟這般關心本王。”他往我的方向走。“只是本王府上規(guī)矩眾多,怕常人適應不來。不如你這個做姐姐的,做個示范,先一步來本王府里待待?”他將我抵在墻角,垂著眼看我。
“風千尋,離我遠點。”我說。
“喲,不叫本王三殿下了?”
“三殿下可知道男女有別,請殿下莫再說這樣的話來折煞雍和。另,殿下還是稱奴家雍和為好。”
我邁開腿走人。
我走哪兒他就堵哪兒。
他說,“今日驟雨打新荷,咱們移步蓮池賞荷如何。”
這樣還不死心?
下次定要讓門口小廝加強戒備,任何人未經允許不可進入。
“路上泥濘,雍和恐臟了鞋。誒呦,我頭疼得厲害,殿下自行安排吧。”我將他引到門口處,用力一推,關上門。
我大聲喊到,“殿下慢走不送。雍和先休息了,實在對不住。”
我撫著胸大喘氣,終于走了。
又聽到笑聲。
“誰?”我往里面探探。
“瑟瑟的待客之道真是特別。”風祁云坐在窗口的浮木雕上。
“沒走?”不會吧,又來。“有話快說。”
“今日我來并無要事,不過風景正好。”他說。
“是,風景都在外頭呢,錦瑟房里可沒什么意思。”快出去吧。
“驟雨打新荷。”他眼神閃爍。
……
怎么都用這套?“我累了,要睡了,再會。”關窗謝客。
“再會。”他一會兒便消失不見,我也算松了一口氣。
這么一折騰,我又出了一身汗。
手帕在梳妝臺上。
走過去擦汗。
然后……我看見了我頭上的東西。
“風祁云什么時候給我戴了這朵荷花……”
為何我渾然不覺。
風祁云,果然風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