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入暑假，高暄打算去附近的超市打工。高興本來也要陪著去的，但高暄拒絕了，以哥哥的性格，看到自己在柜臺后站一整天肯定受不了。

　　她覺得自己有一天總要一個人面對生活，哥哥不能陪自己一輩子，不如從現在開始，適應一下哥哥不在身邊的感覺。這話當然不能給高興說，而且在高興心里，妹妹在哪兒，自己就在哪兒。最終兩人各讓一步，高暄去上班，高興每天接送。

　　高暄負責一個柜臺的收銀工作，上手很容易，半天就熟練了。

　　這天下午，高暄在超市遇到了李昭陽。

　　李昭陽跟在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身后，女人拿著手機講電話，李昭陽推著大大的購物車面無表情。看到李昭陽的那一刻高暄下意識想躲，但已經來不及了。李昭陽走到柜臺前，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漂亮女人還在講電話，“媽，我和小昭在超市逛了逛，這就回去了。”

　　所以他們是母子嗎？李昭陽和他媽媽一樣白，睫毛一樣長，就是李昭陽有點胖，沒他媽媽好看啊。

　　“小姑娘，多少錢啊？”齊雨晴邊問邊拿胳膊捅李朝陽，“小昭，錢包。”

　　“一共八百三十九塊七，需要購物袋嗎？”高暄強裝鎮定，怕李昭陽認出她來，臉上的微笑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李昭陽這時才抬起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女生，拿出錢，說：“要。”懶懶的，透著漫不經心，說完又重新把頭低下去，看著空空的購物車。

　　李昭陽壓根兒沒認出她來啊，高暄心里松了口氣，但又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就見過一面，怎么會記得。

　　倒是齊雨晴，主動和高暄搭起話來。“姑娘我看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應該還在上學吧？”

　　“哦，是。假期太長，出來賺零花錢。”高暄沒想到對方會和自己說話，回答前愣了愣，呆呆的小模樣逗得齊雨晴忍不住彎了唇，繼續問道：“在哪兒上學啊？”

　　高暄不想回答，正猶豫著，李昭陽已經把兩個大大的購物袋提在手里，然后，離開。

　　“哎，兒子，等等我啊。”

　　“我在，華興。”高暄悶悶地回答，但其實并沒有人對這個問題認真吧，除了自己。女孩的手指都擰在一起，暗暗自嘲。

　　高暄身體里隱藏著深深的自卑，除了高興，鮮少有人能看到。

　　高家比較窮，尤其是在兩兄妹小時候，家里一天兩頓喝面疙瘩，中午饅頭就咸菜，大米從未在高家的鍋里出現過。那時鄰居逗著兩兄妹，說：“高興暄暄，你們家今天又喝面疙瘩啊？”

　　兩兄妹仰著天真的小臉兒，說的理直氣壯：“我爸說了，面疙瘩最有營養了。”引來鄰居婆婆阿姨一陣大笑。

　　但小孩子并不像大人們認為的那樣什么都不懂，或許他們的笑聲沒有惡意，但兄妹倆在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了孤立無援的感覺。好像電影主角進入低谷，站在世界中心接受全世界的冷眼。不同的是，主角總有高人相助，結局一定會站在世界中心接受全世界祝賀，而高家兄妹，似乎沒有轉機。

　　高暄小時候有一雙綠色的涼鞋，穿了三年。小孩兒腳長得快，到后來小高暄的大腳趾全部在外面了，腳心處的鞋底還是厚厚的，腳趾處的鞋底已經磨穿了。高暄在巷子里和別家孩子跳皮筋，一旁的大人說，“高家的閨女懂事哦，鞋都磨成這樣了也不鬧她爹媽給換一雙。”高暄聽見了。因為大人并沒想在小孩子面前掩藏，他們想當然的認為小孩兒聽不懂這些。

　　那天高暄回到家，哭著鬧著要買新涼鞋。其實那個時候已經入秋了，高母說明年夏天再買，但高暄什么都聽不進去，飯不吃，腳不洗，覺也不睡，一定要買涼鞋。高父氣急了，往高暄屁股上蓋了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去攔父親的高興也挨了一掌。第二天，高興高暄的床邊放著兩雙涼鞋，一雙白色，一雙黑色。買涼鞋這件事過后，高暄在家變得沉默了一些，更勤快地幫父母做事，更努力地學習，高家父母驚訝著為什么女兒一下就懂事了。高興覺得妹妹很不開心，雖然妹妹比以前笑得還要多。當時的高興想不出原因，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買更多的棒棒糖。

　　其實買涼鞋應該是高暄給自己的一次權利，任性不懂事的權利。權力行使過了，就要履行永遠懂事的義務。

　　高興的成績靠天分，高暄的成績靠努力。兩人是雙胞胎，這么大的差距確實令人費解。高暄很努力地學習，課堂筆記認真到可以拿去賣，為了記英文單詞每天五點起床，周末不是在做題就是跑去書店看書。到了高中，高暄的數學突然變得吃力，本來地理就很令人苦惱了。為了保住自己在年級大榜上的地位，高暄把王后雄曲一線主編的數學教輔做了個遍，刻苦程度幾近走火入魔。但最后，高暄的數學成績也只能保持在一百三十分左右，壓軸題永遠沒頭緒。有一陣子高興對于妹妹的學習狀態感到十分愧疚，覺得自己加重了妹妹的自卑。

　　高暄對于成績在意到偏執。這當然也與她的自卑有關。與一般人自卑的表現不同，高暄總能讓別人相信自己很強大。無論成績，還是其他。

　　今天的事情讓高暄稍稍難受了一下，和高興一起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為什么怕李昭陽認出自己呢？這時的高暄，暫時不會接受自卑這個理由。

　　但其實，李昭陽真的認出來了，而且也并不像高暄想的那樣，兩人只見過一面。其實他當時是猶豫要不要打招呼的，但他也看到了她臉上的慌亂，和眼里的閃躲。

　　所以，他裝作，不記得。

　　晚上在姥姥家吃飯，李媽媽還在飯桌上提起，“小昭，今天那個收銀員是你同學吧？”

　　“算是吧，見過幾次。”李昭陽扒著米飯，嘴里含糊不清。

　　“你同學挺漂亮的，眼睛彎彎的，現在流行這種月牙眼吶，周冬雨，張子楓，都這個類型的。我下一本小說女主就按這個類型走好了……”說完母親又和姥姥扯到了別的話題，李昭陽一句都沒聽見，腦子里是那天在學校走廊的畫面，女生的月牙眼里沒有星星，卻裝滿了警告的意味。沒什么胃口吃飯了，李昭陽把自己鎖到屋里，預習起數列求和。

　　“咚咚——”李昭陽打開門，發現是舅舅，無比混亂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

　　“怎么了，看你在飯桌上沒吃多少？”

　　“我，遇到一個人，和別人不一樣。”李昭陽的舅舅齊雨生是心理學的高材生，現在在警局輔助刑偵案件偵查，李昭陽不打算瞞舅舅，因為，也瞞不住。

　　“怎么不一樣？”

　　“說不好，有點復雜。”李昭陽說著，忍不住皺眉，薄唇緊緊抿著。這是他遇到煩心事的表情。

　　“剛才你媽媽提到的小收銀員？”

　　“恩，是她。”

　　“怎么個復雜法？”齊雨生隨手翻著外甥的資料，引導他繼續說下去。

　　“她有點狡猾，很會利用自己的優勢，人際關系應該維護的很好。而且據我所知，她成績也很好，尤其寫作，雖然我沒好好看過，但語文老師總夸她，英語成績也在我之上，去年的英語競賽，她拿了名次，我沒有。按說這樣的人應該就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個驕傲的人，但……嘖，總之我有點好奇。”

　　“噗嗤——”齊雨生看外甥一本正經地分析，忍不住笑了，“剛才你在飯桌上說就見過幾面？恩？”

　　“說過話的就兩次。第一次見面就想著和我爭第一，第二次見面又莫名其妙躲避我，頭也不敢抬。”李昭陽頓了頓，煩躁地用簽字筆敲著桌面，“舅舅，你說哪個才是她？”

　　“為什么不能兩個都是？驕傲和自卑，或許就是她身上的雙生姐妹吧！”齊雨生的視線從簽字筆重新回到外甥的試題上，“昭陽，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假期學習呢。”

　　“咚——”簽字筆砸到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李昭陽有點尷尬。

　　“我真的是好奇。”

　　“暫時應該是的。”齊雨生把筆撿起來，放到他的手里，“繼續學習吧，但別太晚，你沒熬過夜肯定不適應。還有，李為剛才和你媽媽打過電話了，他明天下午出差回來，帶你們去吃飯。”

　　李為是李昭陽的父親，是一家科技創新公司的高管，和齊雨晴常年分居。但齊雨生不待見李為并不單單為此，兩人的怨是二十年前就有的。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

　　新學期開學，文理科重新分班，很不幸高興又沒和高暄分在一起。百分之五十的機會，高興還是沒能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雖然只隔著一堵墻，但照高興的話說，“這堵冰冷的墻已經嚴重阻礙了我和寶妹的腦電波交流。”高暄也覺得遺憾，但并不表現出來。找到自己的新教室，把書包放好，安安靜靜地開始看書。

　　高興看妹妹把一切都收拾好，才垂頭喪氣地去找自己的班，撂下書包，倒頭就睡。等到一覺醒來，看清身邊的同桌后，他的嘴巴已經可以塞下一個饅頭了，等看清講臺上的新班主任，他下巴頦都要掉到腳面上了。我擦這什么情況，李昭陽是我同桌？據說這家伙很難相處的吧？大海成了我班主任？以前天天給寶妹送零食，帶著寶妹逃課，他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吧？高興覺得自己的未來不太樂觀，默默在心里為自己點蠟。

　　“同學，我叫高興，你是李昭陽吧，年級大榜上常見你的名字。”高興還是打算主動出擊。

　　“恩，我是。”

　　恩？這就沒了？

　　“我今天遲到了，就這兒有一個座位，我沒別的選擇。”李昭陽頭也不抬，語氣里滿是不情愿。

　　“啊？不應該啊，我人緣向來很好啊，怎么會沒人和我同桌？”“也不一定是人緣問題。”

　　“恩？”“你剛才睡覺流口水了，有點惡心。”李昭陽的表情上寫滿了發自內心的嫌棄。高興默默抹了把自己的臉，嘶，是有點惡心。

　　“你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妹妹？”李昭陽突然發問，在高興拿紙巾瘋狂地擦桌子上的口水的時候。“你想干嘛？”高興的脊背突然直了起來，心里默默拉起了警報。

　　“沒事，我就問一句。”李昭陽真的只是問一句，但高興已經默默對自己的新同桌開啟十級戒備了，朋友可以交，但就是不能打我妹的主意。敢拐我妹就撅你祖墳！

　　李昭陽看高興一直盯著自己，為了讓自己有一個輕松愉悅的學習環境，他只好徹底打消這位寵妹狂魔的顧慮。“你別多想，我不會喜歡你妹的。”

　　“恩，那我就…不對，我妹哪兒不好了？就你還敢不喜歡我妹！”高興剛要放松下去的身體又僵硬起來。

　　……李昭陽覺得這人沒救了。

　　“高興！你張牙舞爪干嘛呢？開學第一天就像讓我罰你啊！”高興看大海氣沖沖地朝自己這邊走，頓時蔫了屁。卻沒想到大海其實是沖著自己的新同桌來的，“李昭陽，上學期期末考的作文，你知道自己得了幾分吧？重寫一篇，明天交給我。”

　　高興忍不住要拍手慶祝，又被大海一個犀利的眼神給嚇回去了。

　　高暄也很吃驚，自己的班主任竟然是大山，想到自己的地理成績，心里止不住發虛。

　　張斷峰在講臺掃視一周，發現了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高暄。感嘆道，蒼天饒過誰啊！躲過了李昭陽，又來一高暄，想到自己的發小大海曾被這小姑娘氣得日日在辦公室拿頭滾鍵盤，大山同志很擔心自己的壽命。深思半分鐘，大山打算先發制人。

　　“好了，同學們，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自我介紹就免了。我直接說正事啊，明后兩天，年級會進行一次開學摸底考試，檢驗一下大家在假期到底有沒有按老師的要求去做，有一科不及格，就請辦公室喝茶。”張斷峰把“不及格”三個字要的格外重，邊說邊瞟高暄。

　　話音未落，班里哀嚎四起。高暄手里的筆頓了頓，抬頭看了一眼大山，低下頭從鼻子里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其實這真的是個巧合，大山和大海本來都打算讓賢不擔任班主任了，畢竟被高暄李昭陽這樣的學生折騰過一年，神仙也想流淚的。但沒辦法，申請遞上去了領導不批啊，還偏偏讓他倆帶文科班，鐵定會遇到那倆不省心的。

　　開學前一天，大山和大海拿著各自班級名單在大排檔喝了兩箱啤酒，抱頭痛哭。

　　今天兩兄妹過得都不十分如意，放學路上，高興先開始吐槽。

　　“為什么要大海做我班主任啊，這不整我嗎？”“大海挺好的啊，每次我違紀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那是因為你成績好，他拿你沒辦法，犯點小錯只好哄著來嘍，但你哥不行啊！”高興爆發出一聲怒號，被高暄一水杯塞了回去，“你小點聲，我這耳朵留著聽聽力呢！”

　　“唉！寶妹啊，你快說說今天哪兒不順，安慰親哥哥一下好不好？”高興拿兩個人的水杯玩雜耍，險些砸到自己鼻梁。高暄被自家哥哥的滑稽表演逗得翻白眼，但她確實要和哥哥說一下大山同志，雖說自己不怕進辦公室，但地理一直不及格也挺挫敗的。而且自己當時文理選科，自己還說……

　　高興見妹妹說完考試的事情后就一直咬嘴唇，知道她是真的苦惱了，急忙想話題來轉移妹妹的注意力。“哎呀，寶妹兒除了地理門門功課都是優秀啊，稍微有點缺點也是給我們這些凡人留條活路嘛！對了，你猜我同桌是誰？我保證你絕對猜不到！”“李昭陽？”

　　“我去，你是不是偷偷去我們班看我了？這也猜得到。”

　　“你說我猜不到嘛，那就一定是最不可能的人。”文科班人少，一共就兩個班人數還欠吧，不像理科實驗班普通班分了十三個班級。高暄還記著第一名的事情，今天一開學就開始在班里找李昭陽，沒找到。所以他和哥哥在一個班。

　　高暄沒有把李昭陽嗆自己的事告訴高興，高興現在倒是忍不住向妹妹訴苦了。“我覺得我未來一年一定會很痛苦，李昭陽太奇葩了，他今天竟然在語文課上做圓錐曲線題，更令人吃驚的是大海看見了竟然什么都沒說，明明大海也是生氣的，我都看到他做深呼吸了。還有，我今天出于友好，問他吃不吃薯片，他不吃就說不吃啊，和我說什么膨化食品含鉛，吃多了影響智力，你說氣不氣人。還有，他今天還說我惡心。”高興越說越氣。“但他為什么說你惡心？”高暄一下子抓住了重點。

　　高興整個人卡了兩秒，故作淡定說道：“他眼瞎唄，我這多少女生上趕著送情書呢，他說我惡心，他這是嫉妒！”

　　高暄可不信這親哥哥的鬼話，“你不會是上課睡覺流口水了吧？”

　　“高暄！”高興炸毛了，覺得他妹比李昭陽還難搞。

　　“你哥生氣了，今天沒棒棒糖吃了！”

　　“但妹妹現在挺開心的，打算自己買兩個棒棒糖慶祝一下。”

　　兄妹倆一路打打鬧鬧，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輩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