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元進了老千總的臥房后,久久沒有出來。沒有了趙貞元的庇護,院子里的小千總能感覺到這里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滿了惡意。
他在心里暗暗罵了幾句,揉著肚子,勉強站起了身子。看到小千總站起來,那踢了他一腳的兵丁嘆了口氣,緩緩走了過去。
“小千總,我扶你回屋。”他低著頭,小聲說道。
小千總心里攢了一團怒氣,卻不敢在院子里發作,便只是甩了甩手,惡狠狠地瞪了那兵丁一眼:“用不著你扶,我自己會走!”
他一邁開步子,腰腹的劇痛和屁股上的舊傷就讓他疼得咬牙,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兵丁無奈,只好跟在小千總身后,時不時向亮著燈火的老千總房里擔憂地張望兩眼。
也不知小千總挪了多久的步子,才終于走到了自己的房外。他推開房門,正要走進去,步子卻猛地停下了。
借著屋中的燈火,他看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個半歲大的娃娃,身上蓋著他的絨絲被,腦后枕著他的鑲玉枕,正做著一梁美夢。
就在小千總被兵丁拉出去的時候,那床還是空的!
“這小孩是誰帶進來的?怎么睡在我的床上!”小千總心中本已是怒氣難耐,也不理會其中因緣,只管怒喝著,便要氣勢洶洶闖進屋子里。卻是小千總身后的兵丁,察覺到了這屋里有怪異。
“不好!”那兵丁驚叫一聲,揪住小千總的衣領,用盡全身力氣把小千總往后猛甩。
小千總剛要邁步,卻被兵丁一抓,整個身子向后飛出。就在雙腳離地的一瞬間,他看到身前小屋的梁上翻下一個漆黑的身影,手中揮出一支兵刃,向自己腦袋上削過來。
那兵刃在小千總眼前滑過,刃尖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和一陣火辣的刺痛。
兵丁大喝一聲,把小千總遠遠甩到院子里,救下了小千總這條性命。兵丁心里,卻一陣凄涼。他剛才已看到刺客手里拿著兵器,自己卻是赤手空拳。這一下把小千總甩出去,已用足了力氣,身前門戶大開。待刺客的兵刃轉手襲來,他無論閃避還是伸手抵擋都來不及。可嘆自己仰慕豪杰之名追隨老千總一世,最終卻要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小千總丟了性命,天意弄人。
兵丁緊閉著眼睛,等著刺客那一招向自己身上打來的奪命刀。但等了一會,卻沒感覺到刺客的刀鋒。他睜開眼,只見一個身材嬌小的黑衣刺客,手里拿著一長一短兩柄刀,徑直朝那小千總殺去。
那刺客,從頭到尾都沒有對這兵丁動過一招一式。
小千總在地上連滾帶爬,哭喊著叫道:“有刺客!救我!都來救我!”
千總府上的仆人和兵丁們平日里訓練有素,此時不見半點驚慌,眨眼間已從院子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手里暗握著兵刃,在小千總面前擺起一片陣勢。
那刺客也非等閑之輩,一眼便看出這陣型輕易不能闖入,腳尖一點便在陣外收住了動勢,擺開長刀對著身前的軍陣。
眾家仆兵丁都認得,那一對長短雙刀,與今日沙湖道上遇見的刺客用的是同一種兵刃,只是這刺客身形比沙湖道上那位要嬌小一些,那長刀與那身形一比顯得有些過長了。
“何方小賊,膽敢夜闖千總府重地!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布陣的仆人厲聲喝道。
“我只為取小千總性命而來,與旁人無關。”聽那刺客的聲音,竟是個女子,“我敬千總府上都是英雄豪杰,不愿為這小人與各位廝殺。交出小千總,大家不傷和氣。”
“都別聽她的!”小千總躲在軍陣后,驚慌地喊著,“我爹養你們這么多年,你們要以死相報!給我殺了那個刺客!”
沒有人理會小千總,軍陣紋絲不動,只是和刺客對峙著。
刺客的長刀拖在地上,短刀反手背到身后,教人猜不透下一招的動向。若貿然攻過去,一來讀不出這刺客的后手如何出招,稍有不慎反要被她擊殺;二來自亂陣型,容易被刺客找到空當,突入陣內,保不住小千總。
布陣的這些仆人兵丁都是久經江湖的人,知道其中利害。那小千總卻是個不懂行的毛頭小子,只看見這些人不聽自己號令,又氣惱起來,竟對這些人破口大罵。仆人兵丁們只是聽著,大敵當前,不敢妄動,心中的惱怒卻越來越重。
正當兩邊對峙時,老千總臥房的門輕輕開了。
小千總停下了罵聲,眾人也都用眼角余光向那門口望去。
趙貞元緩緩走了出來,眼角還帶著一絲淚痕。
布陣的仆人心中一沉,輕聲喚道:“趙先生,老千總他……”
趙貞元微微閉上眼,低首搖了搖頭。
院子里,靜了下來。
趙貞元看向了那刺客,一襲黑衣,紗布蒙面,一手拖著一柄長刀,一手背在身后。那柄長刀,他看得清楚,是戚家刀。
原來,早上的刺客,不是一個人來的。趙貞元在心里暗暗想道。
“這位英雄。”他向那刺客拱手行禮,緩緩說道,“今夜千總府正遭逢變故,老千總駕鶴西去。念在千總府這些年在江湖上的聲望,今夜可否放過小千總,不要在老千總靈前見血?”
刺客沉吟了片刻,緩緩答道:“老千總辭世,是江湖人共同的喪事,晚輩本不敢冒犯。但晚輩與人有約,定要在今夜取小千總性命。我要殺的,只有小千總一人,與千總府上下無關。”
此刻話音剛落,眾人便聽到那小千總又叫囂起來:“我爹死了,現在我就是你們的千總!你們誰把我交出去,誰就是千總府的叛徒!都給我聽令!沖過去,殺了那刺客!”
一聲清脆的巴掌響,打在了小千總臉上。
是那布陣的仆人,沖到了小千總身前。他睜著淚眼,怒氣沖沖地望著小千總,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千總捂著紅腫的臉,驚懼地看著那仆人,一聲也不敢吭。
仆人突然仰天長嘆,手中的力氣散了,把一對兵刃扔到了地上。他向趙貞元走去,微微行了一禮。
“趙先生,我是二十年前進的千總府。”他輕聲說道,“我侍奉的千總,只有老千總一人。如今,老千總不在了,我也再也沒有主子了。請趙先生念在我這些年的勞苦,準我離開千總府,回老家安度晚年,再不問江湖世事。”
趙貞元看著那仆人臉上縱橫的溝壑,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抬起手,緩緩對仆人抱了一拳道:“保重。”
仆人聽完,呆滯了片刻,然后輕輕走到老千總臥房的窗前,對著那窗里的身影跪下身子,重重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每一聲都雄渾有力,在院中回響良久。
仆人推開院門離去時,院中又響起了一聲兵刃落地的聲音。緊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
老千總的臥房外,排起了一條長列,仆人兵丁們依次在窗前叩拜,聲聲有力。
趙貞元站在門邊,不做阻攔,只對每一個前來叩拜的人,道一聲珍重。
刺客收了兵刃,退回院落深處的陰影里,默默等待著,沒有絲毫趁勢攻殺的意思。
過了許久,最后一個兵丁也離開了。
老千總臥房窗前的地磚,被叩出了斑駁的裂痕,滲著隱隱的血跡。
小千總躲到趙貞元身邊,揪著他的衣服,帶著哭腔,小聲哀求著:“趙先生,救我!”
趙貞元仰望著今夜明亮而孤寂的半輪明月,苦笑了一聲。
他緩緩走到了院落里,輕輕卷起了袖口。
“在下千總府教頭,趙貞元。”他緩緩說道,“這位英雄,未請教?”
刺客緩緩從陰影中走出,探出一柄長刀,在月光下閃著寒意。
“刺客。”她冷冷地答道,“江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