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先生,今日造訪江門,不知所為何事?”江南鶴平靜地在列祖牌位前坐下,緩緩問道,“是敘舊,還是談生意?”
“既非敘舊,也不談生意。”趙貞元笑道,“來求個平安。”
“求平安?”江南鶴哈哈大笑,“這里是江門,又不是寺廟道觀,求什么平安?”
“二十多年前,江門主曾對我許下承諾,江門不與千總府為敵,不知門主還記得么?”
那青春歲月的故事,引出了江南鶴幾絲豪邁。
“當年與趙先生一戰(zhàn),是江某平生最苦的一戰(zhàn)。江某敬佩趙先生武藝,自然不敢忘記當年的約定。”
趙貞元微微頷首,也慨然嘆道:“趙某一生,隨老千總南征北戰(zhàn),唯一沒能擊敗的敵手,就是江門主你啊。”
“趙先生客氣了。”
“所以,當我聽說有人要買小千總的命,武昌城里我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江門。”趙貞元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今日來,就是打個招呼。江門主,你該不會為了十兩銀子,又與千總府開戰(zhàn)吧。”
白虎堂中的江門弟子握緊了手中兵器,直直指著趙貞元。連江南虎,也悄然把手背到身后,摸住了袖中的短鏢。
江南鶴卻不動聲色,只是淡淡笑了笑,抬起頭忽然問道:“趙先生覺得,今時今日的江門,若與千總府開戰(zhàn),勝算幾何呢?”
趙貞元看著江南鶴略有些狡黠的神情,頗有興致地玩味了一陣,突然站起了身子。
他一站起,白虎堂內(nèi)響起了一圈兵刃碰撞的凌亂聲響,江門弟子的腳步因為驚懼而亂了起來。
趙貞元聽著這一陣響動,低頭暗笑了幾聲:“天下習(xí)武之人,庸才居多,能得武藝精妙一二者鳳毛麟角。我本以為江門刺客游走于生死之間,當無凡庸之輩,今日一見,頗有些失望。看來江門弟子,大多也是混吃等死,資質(zhì)平常啊。”
受了羞辱的江門弟子惱火起來,紛紛揚起手中的兵器,口中叫囂謾罵起來,把整個白虎堂鬧出一片嘈雜。趙貞元嘴上掛著不屑的哂笑,朝四周望了一圈,卻發(fā)現(xiàn)江門眾弟子中,唯有一人一聲不吭,躲在角落里,暗著兩柄短刀,只冷冷地盯著趙貞元。
趙貞元伸出手指,向那不吭聲的弟子一指,高聲喊道:“唯有那個少年,不是俗手。”
眾人望去,見趙貞元指的,是秦狼。
秦狼對眾人的目光毫不在意,姿勢沒有半點變化,仍只是冷冷地盯著趙貞元。趙貞元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剛剛?cè)计鸬呐d致又漸漸的散了。他搖頭嘆道:“只可惜,天賦資質(zhì)實屬平平,空有不動如山之氣,卻無奔掠如火之力,算不得高手。”
江門弟子見這來客竟對江門最強的弟子如此出言不遜,更加惱火,都破口大罵起來,狀如市井之徒街頭吵架一般,把白虎堂吵得如一鍋沸水。
趙貞元傲慢地笑著,卻將江南鶴身邊的侍立之人激怒了。
“白虎堂內(nèi),不得喧嘩!”江南虎厲聲一喝,震顫了整個白虎堂,仿佛地動山搖一般。
白虎堂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眾弟子都低下頭,按住了手中兵刃,不敢再多說一句。
趙貞元轉(zhuǎn)過身,饒有興致地對著江南虎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莫不是當年飛馬報信的少年?”
江南虎對趙貞元行了一禮,撐起胸中氣息,高聲答道:“在下江南虎,江門二門主。”
趙貞元笑了笑,但緊接著又嘆了口氣:“二門主中氣十足,虎背熊腰,一雙手孔武有力,看得出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之人。武藝的火候是到了,只是可惜,藝多而不精,武博而不專,只能震住些凡庸俗手,遇上真高手怕是不堪一擊。”
江南虎按捺住心中怒意,只高聲問道:“趙先生的意思,是我江門無人咯?”
“豈敢豈敢。”趙貞元哈哈大笑,看向了江南鶴,“江門之中,能與我一戰(zhàn)的,只有江門主一人而已。其余諸輩,皆不足掛齒。”
“趙先生!”江南虎厲聲喝道,“白虎堂內(nèi),可不要太放肆了。”
江門弟子聽到江南虎這一聲厲喝,都握緊了手中兵刃,彎下了腿,微微擺開了起手式。
江南鶴卻不以為意,站起身來,向趙貞元拍了拍巴掌。
“趙先生,這一番評價讓江某獲益良多啊。”他笑道,“趙先生的本領(lǐng),江某是知道的。若江門真的強行與千總府開戰(zhàn),單憑趙先生一人,足可重傷我江門元氣。江某是個生意人,虧本的買賣是不會做的。”
“這么說來,江門主心里已有主意了?”
江南鶴對趙貞元笑了笑“實不相瞞,那個要買小千總性命的姑娘,昨日來過江門。”
“哦?江門主見過那姑娘了?”
“見過了。”江南鶴玩味著趙貞元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安,卻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道,“江某要的價錢,那姑娘給不起。所以這單生意,江門不接。”
趙貞元看著江南鶴的眼睛,捕捉著那眼神中閃過的任何一絲情緒。過了許久,他才放下心來:“江門主,趙某信你這次。小千總的事,日后千總府上必定嚴加管教,要他不再造出這般罪孽來。”
“趙先生辛苦了。”江南鶴拱手答道,“只是,江某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趙先生。”
“江門主請講。”
“趙先生方才一番話,把江門弟子百人說得清楚透徹,卻不知趙先生看那小千總,是個什么德才?”
趙貞元微微愣了愣,這句話卻遲遲答不上來。
江南鶴低聲笑了笑:“那小千總的頑劣,若是能改,早就改了。江門敬重老千總是個光明磊落的人,當年因一場誤會,對老千總多有得罪,心中一直有愧。今日小千總之事,江門不管,也算是對當年那場恩怨做個交代。但長此以往,小千總終有一日,會逼得江門出手。到那時,江某若又要與趙先生刀兵相見,趙先生還會如今日這般悠閑么?”
“江門主,你話里有話。”趙貞元冷冷答道,“若有什么指教,但說無妨。”
“趙先生,有沒有想過離開千總府?”江南鶴輕聲問道。
趙貞元的臉上,掠過一絲怒氣,隨即又閃過一抹憂愁。
“趙某受老千總照顧四十多年了,老千總于趙某如父如兄。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趙某若背信棄義而去,還有什么臉面與人談江湖道義?”
“老千總年事已高,時日無多。若老千總過世了,小千總接替了這千總的位子,趙先生明知他是個阿斗,也要效忠他么?”
“道義如此,趙某唯有鞠躬盡瘁后已。”趙貞元有些無奈地看向白虎堂深處那高聳的列祖祭壇,長長嘆道,“趙某所知的江湖,是道義的江湖。道義沒了,江湖也就沒了。你江門列祖列宗所在的那個江湖,人人遵循道義,有無道之人天下共誅之。趙某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如今這天下,信道義的越來越少了,江湖也越來越小了。正是如此,趙某才不能違背了這道義。只要我還在,道義就在,江湖就在。若連我也背棄了道義,江湖就真的沒了。”
江南鶴看著趙貞元有些頹然的身影,決定不再說什么了。他本有一番辭句,要勸趙貞元加入江門,待日后曾侍郎為江門爭得朝廷編制,便請趙貞元做個江門團練教頭。但如今趙貞元這一番話說完,他的心里卻寧愿趙貞元留在千總府。
趙貞元話已說盡,沉吟了片刻,向江南鶴行了一禮,掏出三錠銀子,放在了那磕作兩截的茶杯旁:“今日打攪江門主了。方才趙某冒昧,碰壞了一個茶杯。這三錠銀子,就當作是賠償吧。希望江門主記住當年的承諾,不要與千總府為敵。”
說完,趙貞元轉(zhuǎn)過身,兀自朝白虎堂外走去。
江南鶴看著那銀子,輕輕嘆了一聲。
“趙先生,珍重。”江南鶴在他身后說道,“江門不取小千總性命,卻難保不會有別人去取。趙先生多加小心,不可大意,莫被暗槍傷了。這世上,你我這樣的高手,不多了。”
趙貞元卻哈哈大笑:“世上早就沒有高手了,你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