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陰雨過后,武昌城便入深秋了。
城東的道成寺后院里,兩株老樹葉落繽紛。
秋葉還未落到地上,便被一對長短刀掠過,隨著一陣旋風,舞到了半空中。翩翩翻過幾圈,再落下時,已從一片變作了兩瓣。
柳亦隆在后院中把一對長短刀舞得虎虎生風,卷起風沙陣陣。長刀勢強力猛,短刀快如閃電,驚得滿院秋葉上下翻飛。
一套長短刀法落定,柳亦隆收下雙刀,定住身形,不見半點喘息。漫天秋葉莎莎落下,似秋雨一般,將地上的沙土打起陣陣漣漪。
后院深處,傳來了孩童稚嫩的笑聲。
柳亦隆回身望去,見是江月容抱著孩子,從禪房走了出來。那孩子從母親懷里側(cè)過身子,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院子里翻飛的秋葉,伸著手要去抓取。細碎的秋葉打在他的小手上,留下點點癢動,惹得這小家伙咯咯地笑著。
“柳公子果然好身手。”江月容笑道。
柳亦隆急忙收了雙刀,向江月容行了一禮:“姑娘,冒昧了。這刀法是幾百年流傳下來的,不敢荒廢,故每日都需習練。”
江月容只是笑了笑,抱著孩子進了院子,將手中的紙風車放到了孩子手中。孩子拿住風車,興奮地揮舞了起來,似乎天下間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不如這一紙風車有趣。
自那一夜洋槍夜襲之后,過了幾日,再沒有人來這破廟尋江月容了。柳亦隆在武昌城里散了幾句流言,說他親眼確認過,江月容不在道成寺。多虧他這幾番口舌,讓道成寺回歸了往日的平靜。野雪還在江南風處養(yǎng)傷,石老三也在那邊住下,道成寺里沒了護衛(wèi),柳亦隆不大放心,便在道成寺的后院里又多住了兩三日。每天一早,他便在這后院演一遍長短刀法,然后便去城里尋一尋賞銀的生意,晚上再回這后院住下。他這樣的逐賞銀而生的人,是不會在武昌城留太久的。離別的日子遲早要來,但走之前,他想先確認江月容的安全——也在離別之前,多看江月容幾眼。
這一日的刀法練完,江月容帶著孩子進了后院玩耍,柳亦隆卻不離去,只是站在江月容身后,有什么話到了嗓子眼,卻不知如何吐露出來。
江月容聽得到身后柳亦隆踟躕的腳步,想象著他不知進退的模樣,心中忍不住竊笑了一聲。她扭過頭去,笑著問道:“柳公子,是有什么話要說么?”
柳亦隆尷尬地笑了笑,輕聲答道:“有件事想問,想請姑娘不要介意。”
“公子不必客氣,你幾次三番搭救,小女子感恩不盡,自然知無不言。”
“江姑娘……”柳亦隆輕聲說道,“我想知道,我的功夫能不能勝過你……”
江月容微微一愣。
柳亦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長短刀:“我在武昌城已經(jīng)沒什么要緊事了。離開前,我想至少與你比試一場。我想知道,若當日我真的為賞銀而來,能不能勝得過你。”
江月容低下頭,沉吟片刻。她撫了撫孩子的腦袋,輕輕做了個鬼臉,把孩子逗得一陣手舞足蹈。
“柳公子,你想怎么比試?”
柳亦隆想了想,放下了手中雙刀,走到院中的一株秋木前,摸了摸那落去了黃葉的樹枝。
“江姑娘,你用什么兵器最趁手?”
江月容用一根軟軟的細繩把孩子的腰輕輕束在矮凳上,轉(zhuǎn)過身,輕輕答道:“兩柄短刀。”
柳亦隆折下兩根短枝,甩手扔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看兩根短枝近了,探手接住,分毫不差。
柳亦隆在心中暗暗叫了聲好,又從樹梢折下長枝一條拿在左手,短枝一根握在右手,繞著后院邁開了步子。江月容甩動手臂,將兩根短枝在手上來回翻飛,摸索著手感力道。
二人走了幾步,圍出一小塊空地來,各自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擺開了起手式。
后院里的風,靜了下來。
柳亦隆這邊,左手將長枝舉過頭頂,右手把短枝藏在腰間,側(cè)蹲馬步。這一式,正是那夜在大殿里,三合大敗盲劍客秦炳的招式。
江月容左手枝反握著橫在眼前,右手枝背到身后,壓下弓步正面對著柳亦隆。她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里涌起了一股許久未有的興奮感。
“柳公子,得罪了。”
“江姑娘,請。”
秋風起,沙塵落。
院墻邊的孩子興奮地拍著巴掌。
院墻上,一塊碎石松動了,從墻頭滑落下去。石子打在地上,被一片沙土驚了一下,彈地而起。
那碎石彈起的一瞬,后院里的戰(zhàn)斗猝然開始了。
江月容腳下一踩,箭步?jīng)_出,其勢之迅猛讓柳亦隆心中一驚。他一雙眼還沒瞪起,江月容竟已殺到身前,左手枝逼近了柳亦隆的咽喉。
好凌厲的步法。柳亦隆在心中嘆服道。
他急忙后撤半步,左手長枝從頭頂輪轉(zhuǎn)舞起,順勢向身前橫掃過去。長枝到時,江月容早有準備。左手枝從柳亦隆眼前劃過,反手收住護著手腕,撤到自己身側(cè),堂堂接下了柳亦隆這一招橫掃。
一聲脆響,長枝打在江月容小臂上,不能再動分毫。
江月容動勢不停,腳下前后步一換,身子順勢轉(zhuǎn)過一圈,腳力順入腰間,腰力轉(zhuǎn)到右臂,右手枝借勢甩出,向柳亦隆脖頸打去。這一擊,借了全身的力氣,來勢比先前的左手枝要迅猛得多,隱隱有開山之力。
柳亦隆嚇了一跳,急忙將腰間右側(cè)短枝抽上來。他的長短刀法,多以長刀應(yīng)敵,右手短刀卻不夠純熟。江月容這右手甩枝又急又猛,柳亦隆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倉促將短枝立在肩頭抵擋。這短枝勉強碰在了江月容的右手枝上,卻來不及提起半點力道。柳亦隆心知,憑這生脆的枯枝哪里能做什么格擋,江月容的右手枝必定能打斷這枯枝,抽在他的脖頸上。
但江月容這一甩看似兇悍異常,打在柳亦隆的短枝上卻如蜻蜓點水,只碰了一下,沒有發(fā)出半點力道。
這一番交手落定,那墻邊彈起的碎石才剛落回地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悶響。二人腳邊的沙塵像是從夢中驟然驚醒,倉促地跳開幾片落葉,又慵懶地從半空中落下,輕輕打在了地上。
江月容的左手枝接住柳亦隆的長枝,發(fā)出一聲脆響。柳亦隆的短枝擋下了江月容的右手枝,只是輕輕的一碰。兩聲響動,一輕一重,眨眼間已分出了高下。
柳亦隆知道,這是江月容怕傷了他,所以收了力道。否則如此迅猛的一招打下來,單憑一根短枝是萬萬接不住的。更讓柳亦隆驚訝的是,江月容這一手甩刀,只在最后一刻才收住勁,卻能將力道卸得無影無蹤。她的刀法武藝,可謂爐火純青。
江月容扭過身子,朝柳亦隆笑了笑:“柳公子,好武藝。”
“江姑娘才是好身手。剛才若不是江姑娘卸去力道,我已經(jīng)敗了。”
“柳公子說笑了。這若是真刀劍,不是枯木頭,剛才那招柳公子便接下了。反而是我,用一只小臂怕是接不住柳公子那柄渾重的長刀,敗的是我才對。”
江月容笑了幾聲,又退回了后院中央,重新擺開了姿勢:“剛才不算,我們再打過。”
看著江月容那興奮的眼神,仿佛一個找到了新鮮玩具的孩子。柳亦隆尷尬地笑了笑,將手中的長短枝扔到了地上。
“江姑娘,這場比試先留在這里吧。”他輕聲說道,“我該進城去了,下次相會,我們再比過。”
他知道,現(xiàn)在的江月容,武藝是遠在他之上的。憑著長短刀的兵器之利,他或許能與江月容周旋一陣。但這長短刀若在江月容手上,他知道自己恐怕連一合也撐不住。
現(xiàn)在的他,還沒有資格與江月容比試。
江月容也放下兩手短枝,輕聲問道:“柳公子今夜還回這廟里么?”
“也許不回了吧。明日我就該離開武昌城了。”
江月容的臉上,閃過一絲惆悵,但很快被她用笑容掩蓋了過去。
“也好,柳公子一路當心。”
柳亦隆低頭笑了笑,回過身取回廟墻邊的長短刀,正要離去,心里突然有些話涌了上來,堵在了喉嚨里,將他的臉憋得通紅。
他停在后院門口,對著大殿里,并不回頭看向江月容,只是突然說道:“再過幾年,我若退隱江湖,還會回這廟里來。”
江月容微微有些心動:“回來做什么?”
柳亦隆看了看手里的雙刀:“把這長短刀,供在佛壇前。今后,就做個凡俗小子,過些平淡日子,不碰這刀劍了。”
秋風裹挾著一絲涼意,卷過這后院。
“到那時,若江姑娘還在這廟里,我們便用那后院的枯枝,每日決一場勝負吧。”他輕輕說道,“只要后院的樹枝不摘完,我們便永遠打下去。”
說完,柳亦隆也不等江月容回話,便跳出了后院,快步離去了。
江月容有些心動,又有些哀婉,回過身看向那矮凳上與秋風落葉嬉鬧著的孩子,輕輕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