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風輕過,靜不留痕。世間的安寧從來都都是因為一個人內心的平靜。自護國寺歸府之后,燕姝晗時常夢到在孤寒門的時候。
那里幾乎時刻都籠罩在濃濃的障霧之中,一日里只有正午時光,陽光最烈時,才能感受到一絲一毫的人世之暖。
起初時,她幾乎要挨不過去。她慌鬧卻無人應,她四處奔卻無人識,她漸漸了解到最深的拘禁不是將你困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而是將你擬作一刻石子,然后石沉大海。沒有出口,更沒有救贖。
每一個在朝滅的人都猶如行尸走肉,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她從夢中驚醒,額上一滴驚汗順著她臉上的輪廓流到下顎,她抬手擦去,抬眼窗外已出現薄光。
燕姝晗靜靜地看著窗,似是要透過它看到什么,直到天光大盛,屋外響起清晨灑掃的聲音,她才從至絕的孤寒中逐漸脫離出來。
花搖輕手輕腳進入內室,見她此模樣,急忙上前問道:“郡主怎么了?可是昨夜未歇好?”
燕姝晗搖搖頭,輕聲安撫道:“無事,不必擔憂。”
可她滿臉的倦容卻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
花搖仍舊擔憂,早膳過后,便急匆匆將秋若寰當初請來的謝女醫喚來為她診脈。
燕姝晗輕輕笑了笑,一切都依著順著。
全程緊張的花搖沒等謝女醫把完脈,就匆匆問道:“郡主身體如何?可有大礙?”
謝女醫收回脈枕,沉吟許久不說話,連一向冷靜的千川都被弄的皺起了眉頭。
反觀燕姝晗倒一派輕輕松松,絲毫不擔心自己的身體。
謝女醫蹙眉了一陣,才低眉詢問道:“郡主近日可是夜夜難寐?”
燕姝晗輕輕搖了搖頭,“倒并未多難寐,不過有些久夢罷了。
謝女醫思慮著道:“郡主的身體本就虧損,比之常人更易附病,近日又夜夜纏夢,氣血不足,精神難免不濟。郡主可有其他不適?”
自從護國寺歸府以后,她除了時時困于夢中,倒并未有其他不適。
謝女醫抬手寫了一張方子,邊囑咐道:“郡主切勿憂思,好生調養,以好早日恢復,不過此事還需堅持,斷不能停,否則功虧一簣。”
幾日來,遵聽醫囑這事兒,病人倒是沒費多少心思,千川、花搖就像跟和尚敲鐘似得,準時準點地端著一碗黑黝黝的湯出現在歸燕閣門前。
這日,燕姝晗正在兩人嚴肅緊張的監視下一口悶完藥。這也是沒有辦法,從前嬌生慣養得不愛喝藥的小毛病就算時過境遷也終是被無情地留在了骨子里,畢竟倒藥這事兒她干了不下幾十回了。
一臉愁眉苦臉的燕姝晗喝完藥已經苦到連碗也端不住了,府門的小廝適時的稟告解救了她。
“郡主,門外有客人來請見,說是一位故人。”
她從一口酸苦回過神來,尚不能清醒的想起這位故人,沉吟許久,才后知后覺地命小廝將人請進府來,自己則是漱了口,整理了衣衫前去前廳。
她在京中哪里還有什么故人?恕她想不起,只能一見真容。
那人左手背后而立于廳院中央,右手放至下顎處,看背影已年近中年,但身形倒是挺拔如松,發絲被高高束起,上面只樸素地纏繞了深青色的巾綢。
燕姝晗猛一見,不由自主得卻步,甚至后退了半步,半晌回過神來,才暗暗笑自己真是大驚小怪。
這人,確實是一位難得的故人。
她朗聲問候,“蕭太傅,多年不見,您的風采與震懾力還是一往如故啊!嚇得我差點不敢上前。”
那男人轉身來,肅穆的臉上呈現不易見的悅色,回道:“臣如故,公主卻是變了不少。”
來人正是當年在宮中教習她詩書禮樂的老師——蕭文。
如今還肯喚、還敢喚她公主的,恐怕也只有這一位了。
燕姝晗:“太傅大人,近年可安否?”
蕭文頷首,“老臣一向如此,勞公主掛念。”
當年蕭文待她甚是嚴苛,半點沒將她的身份放在眼里,每次受罰抄寫書文都常常讓她夜見霜月,有時連父皇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旁敲側擊地替她說兩句,但全被蕭文這不堅不可摧的剛直為君的性子給無視了。
燕姝晗:“那便好。看太傅風塵仆仆的樣子,可是去哪里受命辦差了?”
她為母后侍喪時,前來吊唁的人并沒有他。可按照她對其的了解,絕不可能知而不理,視而不見。
蕭文眼神中透出疲憊,“老臣奉命前往蘇州調查運河鹽運一事,今日方至京城。”
燕姝晗一皺眉,“鹽運?”
當年父皇在位時,運河鹽運一事便時常困擾他。蘇州一帶民生安穩,可卻偏偏在鹽運上多生事故,當年連派三個吏使都沒能解決私吞鹽運一事,可見這里面的文章有多復雜。
蕭文:“運河鹽運一事向來是朝廷的心頭大患,此次圣上派老臣前去明查,期間卻多番受阻,方知艱難,當年燕皇在位時解決一時之困,卻無法根除。說到底,鹽運一事與朝廷中人脫不了關系,其背后盤根錯節,一旦牽扯,必定動全身。”
燕姝晗靜靜聽完他所說,半晌才道:“太傅跟我說這些作甚?今日的我,已非昔日的我。”
蕭文嘆了一聲,“郡主能夠知曉這一點便好。聽說護國寺一案,郡主也牽涉其中,甚至可以說是主導,幫榮王尋回稚子,還查出靜法禪師窩藏賊犯。”
他語氣堅肯,有一瞬間燕姝晗都要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當年案上作學之時。可越聽,越讓她心生疑惑。
燕姝晗:“太傅遠離京城,這些事竟然也能一清二楚。可……太傅,這并不是你真正想與我說的,是嗎?太傅今日方至京,恐怕連自家府門都還沒有進,卻偏偏來了這里?”
蕭文退了一步,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的痕跡微微浮動,“郡主……”
不再喚她公主……
“這燕王府里,一草一木皆是你說了算。可出了這道門,便是越矩。”
燕姝晗:“我知道我如今不該插手元氏皇族之事,可我并非為了榮王,而是為了寰姨,母后已經離我而去,我不能再這個世上……我唯一的親人,再傷心了。”
蕭文眼神暗了暗,“郡主之心,老臣明白。只是以后還望郡主謹言慎行,莫要辜負燕皇陛下與頤王后。”
心頭猛然一痛,燕姝晗深吸了一口氣,“太傅可是還知道什么?”
蕭文卻是再不肯松口,“郡主,這熙熙攘攘天下臣民,都是為了安穩二字罷了。”
她似乎是觸碰到了那深淵的一角,卻又仿佛看見的只是殘影,那虛無縹緲的,不知真假的,令她迷幻。
她抬頭看著天,靜默。那無邊無際的,自由的、遼闊的……
半晌,她垂下眼瞼,輕輕吐出一口薄息,“太傅,縱然今非昔比,時過境遷,可每當我抬頭看這一片天時,我都會想起父皇曾對我說的話,他說,姜國永遠是我的家,是我的后盾。”
她轉過頭,看向那個多了一分深沉的中年人,靜靜的笑了,“我知太傅是為了我好,不想讓我深陷這泥沼之中。但我想問一句……太傅,可曾見過朝滅的太陽嗎?那里是真的……讓人很難忘呢!”
此時此刻,沒人能夠清楚她心中所思所想,那溫柔嫻靜的模樣是她曾經不曾擁有。那些她在乎的,已經離她而去,如今擁有的都是僥幸,誰能來告訴她究竟做什么才是對?
蕭文沒再言語,只是輕輕嘆息,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作勢離去。
燕姝晗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喚道:“老師……”
蕭文的身影猛然頓住,回過頭看著她,她微笑著,像極了當年頤王后的模樣,卻半點不像當年的她自己。
“謝謝您……來看我。”
這個世上,還能夠關心她安好與否的人,都值得被她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