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患已無,還請小兄弟專心為我三弟醫治。”獨孤戌回到房間里,見張之然抬頭看自己,一拱手說出這句話來。
剛剛外面發生了什么,屋內三人無從得知,只能從獨孤戌手中刀柄窺得一斑。
“閣下三弟性命無憂,只是這右臂需得多準備些藥材好好處理一番。此事尋一位接骨有道的名醫來辦即可。”張之然并不因獨孤戌的話繼續手上的動作,只這么看著對方。
“小兄弟還有什么話,但說無妨。”獨孤戌見張之然此番動作,知他有話要說,也沒擺什么架子。
張之然想了想,取出之前那位孫閑生給的玉玨遞了上去,“原本我和我師妹二人來此鎮就是為拜訪獨孤莊主而來,可沒想到貴莊顧三歲李四錘誤將我師妹當作他們二姐,迎進莊中。本想今夜就此離去,又碰上了這件事。我與我師妹行程緊迫,不便多留,此時既已見過獨孤莊主,再無遺憾,不如就此告別罷。”
這一番話就是連梅枝茹都沒想到,張之然居然會在這種時候提出告別。李四錘聽見這段話大驚,趕緊說道:“然大好人,你,你們就這樣就要走了?二姐!三哥他傷成這樣,你真的不多留幾日?”
“小兄弟,今晚這件事因何而起我心里清楚,確知你二人與此事無關,你不必如此。”終是獨孤戌老辣,最先聽出張之然這番話里的意思。的確,張之然和梅枝茹剛來這莊里一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就算獨孤戌真的懷疑自己兩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小兄弟,以后再有如此情況,你若還是這樣說,反而更會引起他人懷疑。切記!”
被獨孤戌一句話道破自己的意圖,張之然并不覺羞愧。其實今夜事發生后張之然內心早有反思,為何自己一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要遭禍甚至房子都被人燒了。難道自己是災星不成?而那些江湖人又為何每逢出手都是些趕盡殺絕的手段,難道人命當真如此輕賤不成?一位少年人,看不穿這里的各種名堂,能看見的只有發生在眼前的事實,也難免懷疑自己。當對現實產生懷疑,張之然作出了大多數人會有的選擇——逃。
見張之然不語,獨孤戌繼續說道:“若小兄弟是擔心他們會卷土重來,那大可不必,這等小人就是趁我不在才行此險事,如今我已歸來,諒他們再無這個膽量。小兄弟既是我好友孫閑生的故人,來我莊上就這么走了,傳出去江湖人多半會覺得我獨孤戌待客不周。還請小兄弟多留幾天好讓獨孤戌盡地主之誼。”
“是啊二姐,大哥剛回來,二姐你就多留幾天吧。”李四錘的聲音恰逢其時響起。
張之然回頭看了梅枝茹一眼,見她也點了點頭,心知再無理由拒絕,也只能就此謝過。
今日事畢,張之然兩人被安排到了其他房間住下,一應損失都由獨孤戌開口承擔。只是少年的心里還是壓上了一層陰影。
第二日。
休息充足的張、梅二人早早被邀請到沒被燒毀的客廳。此時的戌府變得異常熱鬧,前來問訊的捕快,請來修補的工匠,以及收拾殘局的下人們穿梭在戌府的各個角落。不過獨孤戌在百忙之中還是抽出時間來正式見過兩人。
簡潔的見禮后,獨孤戌沒有賣關子直接開門見山道:“兩位心里肯定有許多疑問,兩位先不忙問,聽在下先說,說完之后如果還有什么要問的,但問無妨。”
“在下的兩位弟弟原本并非如此,想來兩位猜也猜得到,他們二人不是在下的親兄弟。早年在下還在闖蕩江湖的時候,和二位兄弟以及我那妹妹結識,經歷某些事情以后義結金蘭,當初在江湖上也是傳為佳話。可是后來發生了一些事。”說到這里,獨孤戌的語氣沉了下來“某一日二妹突然傳訊與我三人求救,信中并沒有描述詳盡,但我四人生死之交,甫一得信便都往信上寫的地址趕去。誰想這信本就是假的,寄信者是誰?又有何用意?在下無能,至今都沒有查出來。當我趕到那里的時候,我三弟四弟就已經是如今這副模樣了。從那時起,二妹就失了音訊,在下追查至今總算是有了些線索。這次離開戌府就是為了往下調查,但是剛有點頭緒,卻接到府中求救信函,在下緊趕慢趕總算是在昨日及時趕到。”
“那信函確是府上發出?”問話的是梅枝茹。
“非也,信函上的戳印的確出自府中,但是字跡和府上任意一人都對不上。只是當時在下在外地無從查證,昨夜三番對照才得出此結論。”
“那,莊主到底查到了什么?才逼得對方行此下策調莊主回府?”梅枝茹再問。
“說來慚愧,在下整理思路的時候也想到這了,可惜當時查到的都是些場所,真正的線索都還沒著手調查,就被那封信召回了。想來現在再去也晚了,更何況眼下也分不得身。”
獨孤戌的話概括起來其實也就是說出了一件往事,真正和內幕有關的信息那是半點也無。甚至連幕后之人所圖為何都不可知。
說到這里,張之然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問道:“莊主的二妹叫什么?真的叫梅二枝嗎?”
這話出口獨孤戌的臉色有些奇怪,“二妹喚作秦二清,這梅二枝的稱呼又從何而來?”
一旁的李四錘突然恍然大悟地喊道:“是二清姐,是二清姐,嘿嘿!”張之然略感無奈,但也不好說什么。獨孤戌一番單方面的開誠布公,終究是把事情說開了些。張、梅二人也終于是坐實了“客人”這個身份,有些事說開了,也就放心了。除了下人們比之前更熱情,李四錘把對梅枝茹的稱呼從二姐變為二清姐之外,一切又都和第一天來戌府時沒什么差別了。
中午的時候,縣令親自來到戌府一趟,先是把晚間看管不力的罪過攬了一通,隨后又客氣的表示有什么能幫上忙的地方盡管開口。這一番作為倒是真正展現了獨孤戌一方豪強的地位。到了下午,獨孤戌本想讓人帶張、梅二人去鎮里逛逛,可是兩人也說不出為何不愿去,梅枝茹心里有些記掛顧三歲的安危,張之然則一直都有心事。拒絕之后,梅枝茹決定去顧三歲那邊看看,張之然則選擇在院落中閑逛。
戌府的設計屬于園林風格,幾乎每一處房間外都有不少用于觀賞的植物。這一把火把這些好景色毀了個七七八八。張之然閑逛也沒個目的,走到哪都能看到這些被燒成灰燼的景色,只覺沒來由的煩躁,也不停頓,一陣轉悠下卻正好遇上了莊主獨孤戌帶著秦管家在指揮工匠們干活。
既然見到了,打個招呼也是常理,張之然打完招呼就想離開,可獨孤戌三步并作兩步,就這么追上趕到了張之然的身邊。
“從早上我就覺得小兄弟你有心事,在下這半生過得渾渾噩噩,也不好說能幫小兄弟分憂,但是當一個聽眾還是綽綽有余的,不知道可否。。。”
“莊主,這江湖從來都是如此嗎?”不等對方的尾音結束,張之然就已經說出了心中疑問。
這一問把獨孤戌問得一怔,隨后說道:“江湖走過去的人很多,結局好的沒有幾個。可還是有許多人跳進江湖里,也許這就是江湖之勝處吧。”
“既有前車之鑒,為何還有許多人跳進來,難道這些亡命之事就真的引人入勝?”
“小兄弟,在下不知道你之前曾遇到什么,在下不敢妄言。但是江湖嘛,有些人來這江湖,為的只是個好名聲,有些人為利有些人為權。有的人,從一出生就在門派里,注定此生要做一個江湖人。也有的人,因為意外陷進這泥潭,想要脫出卻只能越陷越深。在下之前說的不盡然,你知道江湖之勝處是什么嗎?”
這問題張之然早就思考過,但一直沒有答案,當下只能搖搖頭。
“也許他人自有他人的看法,但是在下的答案只有一個,是俠義。人啊,從生下來就注定是要和人打交道的。而江湖,就是人最多的地方。當人開始與一人有所聯系的時候,他也就和江湖有了聯系。義,無非是人與人間最令人著迷的關系了。因為向往,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走進這江湖,因為曾經擁有過,所以在下才會決定盡余生的光景去調查當年舊事。小兄弟,你看到的這些是江湖,但江湖絕不止這些。”
“莊主功成名就,所思所念已不再是普通江湖人能想通的地方。可江湖終歸是想不通的人居多。莊主,我,也想不通。”
“你那位師妹,梅姑娘她可是江湖中人?若只是為了她你可愿在江湖上走一遭?”
這例子一說出來張之然就有所悟,不等張之然回話,獨孤戌又說道:“剛剛我只說了義,還有一字,俠。小兄弟你可知俠為何物?”
張之然自是不知,剛一搖頭獨孤戌就接口道:“若說義是江湖人最想得到之物,那俠就是江湖人最想成為之人。不知小兄弟此前可否遇到一些人,為他人付出,而自己所得僅是些微罷了?”
張之然想到先生,又想到寇半天,最后想了想三醫廬眾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江湖人多習武,可習武時卻總忘記習武之人最應該記住的是什么。這話你去找些前輩,他們都會這樣回答,習武之人練武時長越久,武力越強,但斗狠越少。蓋因他們都清楚自己現下能做的是護佑那些沒有武力的弱小之人。我武朝開國元祖,一力推翻前朝暴政,為的便是護佑百姓,這是大道。我獨孤戌受人高看一眼,得授武藝,護佑一鎮之民不受強人欺辱,這是小道。但無論大道小道,終是俠道。小兄弟你家教良好,又有內功傍身,想來無論以后從事何種行業,都將以一身本領去幫助他人,這些都是俠。小兄弟你且記住,護國,護派,護鎮,護民,本領有多高,所系責任就有多大。江湖人初衷本該如此,只是有些人失卻本心罷了。”
獨孤戌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什么抑揚頓挫,平淡的語氣訴說著這些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事。可在張之然聽來,如雷貫耳,結合書中道理,此刻只覺豁然開朗。
獨孤戌見他呆立思考,也不打擾,回頭吩咐了下人幾句就此離開。留下這位少年人,和隨手在他心里種下的俠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