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無聲細細流,仍在戰場上的十二人相繼完成了畫作。而后或寄意遠眺或低首沉眉的醞釀才思,要在詞作上一較短長。
折骨扇主人放出的兩首詞一為閑適一為邀客,論理眾人需也得寫兩首同樣題材的,但……寧知智暗暗將兩首詞又吟了一遍后心中連嘆了三個難字。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南埠小亭臺,薄有山花取次開。這兩首伶工詞實在寫的太美,與之比肩都難遑論勝出,更別說還是兩首齊出。
果不其然,久久的默思沉吟卻始終難以下筆后,才子榜第五一聲廢然長嘆后棄了手中筆,隨即便聽到一連串或是不甘或是沉郁的棄筆嘆息聲。
寧知智目睹此才子榜前二十紛紛擱筆嘆息的景象不由得心馳神搖,這些人可是整個山南東道年輕一代中最菁華,折骨扇主該是何等人物,竟能連面都不露便讓群才束手。
若是徐懷遠沒有想錯,折骨扇主人真與眾人年齡彷佛,那他又該是何等精彩絕艷,而如此人物又為何聲名絲毫不彰?
就在他心緒搖動紛飛之時,宋玉樓及才子榜二,三也相繼擱筆,當此之時場中便只剩徐懷遠一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他身上,直有千斤之重。
半柱香的時間里徐懷遠眉頭越皺越深,臉色則越來越白,眼見他牙齒已經咬到嘴唇上時,寧知智起身勸道:“詞畫不過文戲爾,公子切不可為此強耗心力以致遺患將來”
眾人隨即反應過來,徐懷遠這是入了文障了,此時若再用強,將來心力腦力都將大損,實是少年讀書人之大忌,誠所謂過猶不及也。
當下數人上前又的收拾筆墨,宋玉樓等索性直接扶起他到外面小園漫步疏散,等他們再回來時,徐懷遠走到寧知智面前深施一禮作謝,寧知智這回沒再讓,坦然受了。
徐懷遠重新坐下,自嘲著在紙上一抹,將打下的詞作草稿盡數廢了,“某自五歲發蒙,向來自負文字,不意今日竟有文障之憂,填詞吾不如折骨扇主人遠矣!玉樓,在座諸生就以你在繪事上的眼力最佳,你且看看我等的畫”
宋玉樓將十二幅畫作收集起來一一與兩幅折骨扇對照,最終挑出徐懷遠那一幅邊傳示眾人邊笑道:“填詞我等確有不如,但若單論畫,座中至少有六七人可與折骨扇主人差相彷佛,懷遠兄則遠勝之”
最先擱筆的才子榜十七聞言大喜,“勝在哪兒?”
“勝在氣韻更靈動悠遠,更富畫意”
宋玉樓品評一出,座中幾個善畫者不約而同點了點頭,更有人出言附和道:“此言甚善,可稱公允持平之論”
眾人皆知千百年來畫之所重在氣韻,在線條,其中氣韻更在線條之前,徐懷遠之畫既氣韻遠勝,那就是他勝出了。
一場文會,折骨扇主人連面都沒露便將眾人壓的頭都抬不起來,竟至于逼出了徐懷遠的文障,眾才子們正沮喪不已之時聞此結果頓時一掃頹勢,場中氣氛一改此前的沉重變得昂揚起來。
但就在這時,偏又傳來徐懷遠一句,“玉樓,你錯了!”
眾皆愕然,宋玉樓同樣如是,“我錯了?錯在哪兒?”
徐懷遠指了指折骨扇,“你且細看他畫中筆法”
聞言,眾人皆拿起折骨扇細看,寧知智也不例外,無奈他在繪事上實在平平,看來看去看不出玄虛,索性專門盯著岳玉樓,卻發現剛剛宣稱徐懷遠大勝的他越看臉色越緊,到最后額頭盡是冒出了一層細細的白毛汗。
“這是怎么了?”寧知智正疑惑不解時,宋玉樓已抬起頭來望向徐懷遠,“懷遠兄的意思是……”
他話沒說完,徐懷遠卻已全然了解,再度自嘲的一笑后方朗聲道:“昔開元時王維王摩詰習畫雖師承于吳道子卻能別出機杼,而后終以驚世之才開創破墨山水技法成就文人畫祖,開元至今已數十載矣,水墨文人畫的用墨之法變化愈多,也愈加成熟,只是筆法上卻始終難有突破”
猶自有些怔怔的宋玉樓點頭道:“懷遠兄說的不差,當日王摩詰突發奇想,將墨加水分破成濃淡不同的層次,再以渲染法,以水墨來表現山巒之陰陽向背,最終臻于化境時可僅用墨色的濃淡變化即可以變實為虛,或是變虛為實,以使畫幅產生濃濃淡淡,虛虛實實的變化韻致,此即墨法者也”
“然,歷數十年至今,有識之士終究發現水墨文人畫不可一味重墨輕筆,恰如……”
言至此處,宋玉樓驀然卡住了,這些繪事理論本就玄奧不好言說,他一時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來說明墨法和筆法的關系,以及筆法的重要性。
恰在這時,寧知智腦海中忽有一道靈光閃過,脫口而出道:“恰如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肉微骨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
宋玉樓“啪”的拊掌而贊,“寧兄此言甚合我心,正是如此”其實寧知智所說乃是出自六朝大書家衛夫人的《筆陣圖》,在座者其實都讀過也都知曉,難得的是他引用之精當貼切。
寧知智心中也極快意,只覺此次文會來的太值得了,不僅認識了人,更關鍵的是在此過程中開闊了眼界,增廣了見聞,所謂功夫在詩外,今日之所得終究對以后大有裨益。
或許這就是那么多人夢寐以求想要躋身這種頂級文會的重要原因之一吧。想到這里,他又莫名的想起了折骨扇及折骨扇主人。若非獲贈了那柄折骨扇,他哪里有機會來此?以此觀之,折骨扇主人對他實是施惠良多。
心緒剛自神游,見宋玉樓開講,忙凝神定思的細聽。
“正如寧兄所引,我輩習字不可無骨亦不可無肉,水墨山水固然不可無墨,卻也不可無筆,筆法猶骨,墨法如肉,只是當今士林好繪事者雖已有此共識,但筆法究竟如何開拓卻無人知曉,也沒個好路數”
才子榜十七聽到這里,嘿然笑道:“自繪畫創始至今多少年?摩詰先生開創水墨文人畫又是多少年?似玉樓兄所言之筆法開拓這等大事豈可一蹴而就,莫說這才幾十載,就是等他個三五百年……”
說到這里,他驀然想及一事,驚的他霍然而起手指著折骨扇顫抖聲道:“難道……玉樓兄你的意思是……”
宋玉樓迎著他驚駭到不敢置信的眼神點點頭道:“我最初也沒看出來,還是得了懷遠兄的提醒才注意到折骨扇主人實已開始了水墨文人畫中筆法的開拓”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不說其他人如何,寧知智就差點跳起來,這……也太嚇人了,摩詰先生何等精彩絕艷也不過才開創了墨法而已,若宋玉樓沒說錯,折骨扇主人豈非是在繪事上可與摩詰先生等量齊觀的宗師級人物,這……。
“玉樓兄,此事若無切實證據可不敢亂說啊”
“正是,折骨扇主人即便才華高絕,何至于就到了這等地步?”
“此言當慎,否則傳出去我等在座之人難免盡成笑柄”
……
眾人都被宋玉樓的結論給嚇住了,一時眾言粥粥都是駁斥不信之言,直到徐懷遠清咳聲中出言力挺宋玉樓,“水墨文人畫歷數十年發展至今,雖濃淡變幻愈加靈動,并在破墨之外又生發出積墨,潑墨,渲染等用墨方法,但有一樣癥結卻始終難解”
“什么?”
“因用墨有余而乏筆法支撐,遂使水墨畫面缺乏必要的清晰,往往使畫幅渾然有余而清新不足,甚或會顯得膩混不清,諸君以此為準繩再看那折骨扇上畫,自然便知玉樓所言不為虛妄”
“唰”的一片開扇子聲中,寧知智也打開了自己的折骨扇細看,他固然使不怎么懂畫,但如今徐懷遠將評判標準都明明白白說出來了,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的?
果然,果然,寧知智看了又看,反復再看后抬起頭,左右碰上的皆是一雙雙因震驚太過以至于無言以對的眼神。
徐懷遠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當年摩詰先生從開始以水破墨到破墨法之大成,其間用時不下二十載,今折骨扇主人筆法尚稚,明顯亦是剛剛起步,將來成就如何尚難以論斷,但他這份于混沌中創新知的開拓某遠遠不及,所以玉樓兄你錯了,填詞之外,于繪事一道上某也輸了,輸的心服口服”
他的話沉重,苦澀,一個如此驕傲的人要當眾認輸,且還是輸的心服口服何其難也?
但他此刻白衣蕭瑟的身影落在寧知智眼中卻是如此高大,勝就是勝,敗就是敗,不為盛名所羈,不以人眾為絆,他的驕傲就像身上那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清清楚楚,清清白白。
其人之傲非在氣,而在骨,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此真君子也!山南東道士林年輕一代有他為魁首,縱劉光復輩再多亦是瑕不掩瑜,風骨不失!能結交這等明珠般的人物為友,縱然不上才子榜,又有何憾!
在眾人心折的眼神中,徐懷遠的語聲由低落漸次振奮,“今日詞畫雙輸,卻也不要緊,且不說我等尚是青春華發,盡有發奮用力之時,單是還有一樣畢竟還沒比過”
“詩!”
“對,詩還沒比”
“本朝文事首重于詩,這一遭若是不比,某終究難服”
一說到詩,場中連徐懷遠都坦言認輸的沉悶頓時再度激昂起來,畫不好說,詞也不好說,但論到詩,在座殺了縣試殺州試的人誰能沒有自信?
文無第一,更何況是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這里若不廝殺一番誰又能真正心服。
群情振奮之中,徐懷遠走到寧知智面前再度躬身一禮,“折骨扇主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當下惟一能與他相見者便是寧兄,俯請寧兄赴約時攜我等同行,懷遠拜請”
緊隨其后,宋玉樓等十八人一起在寧知智面前拜下身去,場面一時靜的可怕,但這無邊的安靜中卻有青春之熱血,熊熊之戰意暗涌激蕩奔騰不休。
寧知智看著面前拜下身去的十九人,心神激蕩到熱血逆沖而上,當下毫不猶豫放聲道:“好,同去,與他在歌詩上一戰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