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轉過山角不遠，便看到爸爸拄著拐杖站在前方路口等我。
我臉上的傻笑還沒有褪去，心虛地朝身后望了一眼。
他的車應該已經離開。
爸爸見到我馬上顫顫巍巍迎上來拉行李箱的拉桿，我不敢將沉重的行李箱給他，可又拗不過他倔脾氣，將禮物給他提。
“這是什么？“爸爸拎起禮品看。
“……嗯，中秋禮物，上周沒來得及帶回來給你們。“我努力搜尋借口。
“這么高檔的禮物？“爸爸皺眉問我，“你不是要存錢讀研嗎？還有這個錢來浪費？“
“嗯……公司發的。“我隨口編一句。
爸爸皺眉看了看禮物，又轉頭看我一眼，語氣敏感：“一一，你沒有交男朋友吧？“
“啊？“我一愣，又不自覺往身后望了一眼，然后朝他搖頭道，“沒有沒有。“
老爸又看我一眼，面帶疑色。
……
“一一，“老爸指著遠處群山問我：“你覺得我們家鄉怎么樣？“
我一愣，朝遠處看了看，太陽尚掛在山頭，逶迤的群山染上一片輝光：“很漂亮！“
爸爸拿手杖指了指縣城的方向：“你覺得我們縣城怎么樣？“
“很好！“我說。
“一一，你還記不記得你去縣城上初中，第一次回家跟我說的話？“爸爸轉頭問我。
我想了想：“我記得！我去縣城上學，第一次學了電腦，還用顯微鏡看到了植物細胞，我很激動，回來跟你和媽媽說了好多遍！“
爸爸又拿手杖指著另外一個方向：“你覺得嘉州怎么樣？“
“嘉州很好！“我說：“嘉州一中的游泳池很大！老師很用心，同學也很好！“
我突然想到男神，又補一句：“我在嘉州一中認識了很優秀很優秀的人！“
“那你覺得CD怎么樣？“爸爸又問我。
“CD當然好了！“我說：“大城市，見識到很多東西，周圍的人都很優秀！“
爸爸問我：“那CD和嘉州比，你覺得哪個好？“
我想了想：“肯定是CD，嘉州這個城市不算大，CD的很多東西嘉州都沒有。“
爸爸又問我：“那嘉州和縣城相比，你覺得哪個好？“
“嘉州好，我們縣城也就幾條街道，小得可憐。“
沉默。
爸爸看著我：“你看，如果你沒有離開小縣城，可能你覺得咱們縣城就是最好的。但你去了嘉州，你就會覺得嘉州更好。“
我想了想，點點頭：“是。“
“如果你沒有去CD，你會覺得嘉州很好。你后不后悔去CD？“
我搖搖頭：“不后悔，怎么會后悔？“
爸爸緩緩說道：“所以你要走出去，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你一定不會后悔。“
“你有一天去了BJ，你會覺得BJ更好，如果你有幸可以去歐洲，去美國，你會覺得國外更好。“
“一一，你還不到22歲，你還有很廣闊的人生，你可以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爸爸給你取名叫丁一，不是讓你一定要當第一名，而是要做你自己的第一，做最優秀的自己。“
“你要試一試，你的人生到底能奮斗到哪一步。“
……
“看到我們家的房子沒？“爸爸站在山路上，拿手杖指著那個屋頂生滿青苔的木頭房子。
“嗯。“我點點頭。
“這就是你擁有的，一個家，你什么都沒有，不要指望攀什么高枝，你沒有任何資本去攀高枝。“爸爸看著我。
“一一，你只有靠自己。“
看到那個房屋破敗的家，我突然感覺有些心酸。
我從來沒有覺得它這么破落過。
在CD住習慣了城市的房子，在地產公司見了太多的豪華樣板房，我竟然會忘了自己的家是這樣的破敗。
我的家是木頭房子，屋頂上長滿青苔，柵欄東倒西歪，院子里滿是泥土，沒有任何一片外墻磚。
只有土狗和家雞，沒有高大上的德國牧羊犬。
但這才是最真實的我。
這就是我和男神的差距。
……
媽媽已經做了一桌我喜歡的菜。
砣砣肉，是用我們家鄉的特產小豬肉煮熟了拌上花椒、海椒還有木姜子，老遠就聞到了香味。
酸菜湯，蘿卜葉子從罐子里拿出來，加兩片豬肉進去，湯又酸又開胃。
蕎麥粑粑，小時候家里舍不得買白米飯的時候老吃，我最嫌棄，長大了卻口味劇變，最愛吃。
我正在忙著添飯，老爸坐在桌旁木板凳上，戴著老花鏡仔細拆開禮物。
大紅色的禮品包裝袋是我們這個灰褐色的家里最鮮亮的色彩。
“鹿茸？“老爸提著一袋禮物眉頭一皺，然后又看了看另一袋，“雪蛤——雪蛤是啥？“
“啊？“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但鹿茸我是聽說過的。“老爸面色不悅：“你們公司福利這么好？“
我一時想不出說辭來應付。
“丁一！！！“
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時刻，就是爸爸叫我大名的時候。
他拿手杖指著我，憤怒得聲音顫抖：“剛才你小姑已經來過電話，說你在路口和一個有錢男人勾肩搭背！我還不信！“
……
哪里有勾肩搭背，我們只是牽了一下手……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等著爸爸的諄諄教育。
“工作才一年多，是不是把自己該做什么都忘了！“
“到大城市幾年，是不是把自己是誰都忘了！“
“好的不學，學那些蠢女孩去傍大款！“
“那些有錢老板是什么樣你知不知道？人家就是玩弄你！“
“人家玩膩了，想把你扔掉就扔掉！“
“人家可以繼續玩弄別人，你還剩下什么？“
老爸氣得拿起手杖直戳我：“你還能剩什么？？尊嚴還是身體？！！！“
“爸！“我有些氣不過，“他不是有錢老板！“
“開那么好的車，不是有錢老板，是什么？“爸爸怒道。
“他，他不是你說的那種玩弄別人的有錢老板！“我辯解道，“他很優秀！很聰明！對我也很用心！“
“很優秀？很聰明？！“老爸怒道，“你小姑說，他就是長得好看點而已！“
“嗯，他是好看，也很有錢，“我說，“但他很優秀，很聰明，人也很好，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你和他到底什么關系？“老爸問道。
“沒，好像暫時沒什么關系……“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喃喃道。
老爸又拿著手杖戳了戳我：“要是世界上真有這種人，跟你也不會有什么關系！“
我抬頭愕然：“他是很優秀很優秀，但不代表他就不會喜歡上我。“
“喜歡你？“老爸氣得直戳我，“你說說你哪點讓男人能喜歡你？“
“你看看咱們這個家，你再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優點讓別人看得上？“
老爸的手杖點著屋子僅有的幾件破家具：“是你這個破落的家？“
又點了點我的腦門：“還是你這副不開竅的腦子？“
又戳了戳我身上：“還是你這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身體？！！“
“人家就是鬼迷心竅喜歡你，也是喜歡你這副年輕的身體！“
……
爸爸有高血壓，又有腦溢血的前科，我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悶悶地聽完。
一桌子菜一個都沒吃到。媽媽默默收拾了碗筷。
挨了一個多小時的訓誡，回到房間暗暗舒一口氣……
躺在小屋的木板床上，拿起手機點開微信，傻傻發呆。
男神的微信推送，要么是國際知名項目的設計分析，要么是國家宏觀經濟政策，要么是房地產行業的行情動態。
我的微信推送，要么是隨手拍的花花草草，要么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搞笑圖片。
這是思想上的差距。
我打量了一下房間僅有的幾件破家具，又看了看自己。
廉價的白T恤和牛仔褲，一雙打折的時候買的、洗得發白的運動鞋。
男神穿的衣服和戴的手表，品牌我并不認識，但也能從女同事的口中聽說一點。
我一個月的工資，大概連他一件衣服都買不起。
我一年的收入，大概連他一個手表都買不起。
這是經濟上的差距。
我窮得捉襟見肘，顯而易見。
我既沒有見識，也不聰明。
他到底喜歡我哪點？
我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眉尖若蹙，想擠出點眼淚來，竭力地想做出一副苦菜花的模樣。
電視上不是有講，什么都很差勁的灰姑娘，總會得倒王子的垂青？
可手機鏡頭中的我，根本就不像出身貧寒但讓人垂憐的灰姑娘。
那矯情的模樣，簡直就是一個傻逼。
我條件反射看了看自己的胸，突然想起內衣被他解開的一刻。
難道說他真的是喜歡我34D的身體？
我起身下床，踏著地上破舊的木板走到窗前，拍了拍藍色窗簾上的灰塵，支起木窗，窗外一片漆黑，四周一片寂靜。
只有山腰上一些破舊房子里透出點點燈光，還有天空上繁星點點，山巒在夜色中勾勒出朦朧的印象。
只有我來回走動時，木板發出寂寞的嘎吱聲，還有窗外幾聲零落的狗吠。
我擰開木桌上破舊的臺燈，坐在窗前，打算認認真真做一道考研題目。
可抬頭看看手機時間，我又無法專心思考。
從我家到嘉州，坐大巴得花四個多小時，現在已經八點半。
他應該還行駛在我家去縣城的山路上，山路彎曲，我有些擔心。
想給他發條微信，又怕影響他開車。
我坐在臺燈前，拉開抽屜，里面躺了一個陳舊的諾基亞3100，和一本寫滿關于男神日記的筆記本。
我的男神，才分別，就很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