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陳達布袍的洞，方圓窺到了一堆紙銅錢和一壇酒。

　　微風起，幾片紙銅錢被吹高。方圓又透過紙銅錢的眼，看到了一座墓碑。

　　是陳達父母的墓。

　　方圓在陳達去香燭店買冥紙的時候就猜到了。

　　現在他看著陳達將酒傾倒在墓碑上，點燃紙銅錢。

　　看著黃色的紙銅錢燃成紅色的火星化為黑色的灰燼。

　　看著灰燼落入壇中，陳達舉壇深飲一口。

　　方圓決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說。

　　就安靜地陪著罷。

　　他不傳音，卻聽陳達低語道：“阿爹阿娘，阿達來看你了。以后，我不做賊了。”

　　酒化為一線，注入陳達咽喉，直到最后一滴落下。

　　“不過，以后還是要搶別人東西。”陳達起身，將酒壇遠遠拋開，“爹，娘，你們放心。孩兒會把自己照顧的好好的。”

　　酒壇落下，碎成草間一朵石花。

　　陳達靜靜的站了許久，忽然道：

　　“方兄，我們再去喝酒。”

　　“好，多少都陪你喝。”

　　出了少隴村，往東行五里地，就到了藍田縣。

　　縣中有一好去處，名為百曉樓。

　　尋常食客上樓，為的是品嘗佳肴美食，小酌幾杯滋味。

　　陳達上了樓，卻只是吃酒。

　　百曉樓只兩層，二樓四面通窗，擺放了八張桌。廳中一角，一屏風橫開，屏風上繪圖清雅。屏風前又一矮桌，桌后站著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在那講著八俠六義的評書。

　　天色已晚，樓內燈火通明。

　　年輕人評書說得好，聽眾如飲甘露，再加上美食佳釀，個個自是喜樂非凡。

　　陳達坐在角落臨窗位置。桌上一碟熟牛肉，三大壇好酒，有兩壇已空。陳達將著大碗，只顧喝。

　　卻聽方圓傳音道：“陳兄，穿越者的光環我已經初步破譯，我命名其為‘七竅封心之環’。”

　　“七竅封心？這又是什么？”陳達放下碗，悄聲問道。

　　“人皆有七竅玲瓏心，七竅分主傲、妒、怒、癡、貪、懼和色。心中念頭一生，通七竅而出，則念頭通達，言行有條有理。若封堵傲竅，則念頭至此竅時受其影響，言行就帶有傲慢之意；封妒竅則嫉妒賢能；封怒竅則沖動易怒；封癡竅則癡愚執拗；封貪竅則貪婪而不知足；封懼竅則膽小如鼠，做事畏首畏尾；封色竅則喪失自尊，陷于情欲之中。人在平時，七竅偶會封堵，因此才有貪嗔癡等情感產生，此乃人之常情。但若受‘七竅封心之環’影響，七竅封堵竅數之多，封堵程度之深，實在大違常理。若是長此以往，被影響的人，心中的某種竅穴將會永久封閉，終生為其所累。”

　　“這……真是匪夷所思。”陳達酒勁上涌，臉上微紅，急問：“可有解決對策？”

　　“有兩種解決對策：一是找到穿越者剝奪其法則之力，那么他的光環就會徹底消失，受其影響的竅穴也會疏通；二是我可以用法則之力凝聚‘守心之環’，幫助他們暫時抵御‘七竅封心之環’，此時還需要施加外力才能疏通堵塞的竅穴。”方圓傳音道。

　　陳達眉頭一皺，又喝了一碗酒，問：“什么是外力？”

　　“依我看來，應是能讓人幡然醒悟的言行，具體情況，尚未可知。”方圓傳音道，聲音肅然，“還有一事，我在穿越者釋放的法則中，發現了另一種未知法則之力，與我的大為不同，這點極為關鍵，我還需些許時日才能破譯。”

　　“這法則之力忒也麻煩，一波接一波的。”陳達眼神重又變得清明，臉上紅色消去，酒勁竟已消掉。

　　此時，年輕的說書人已結束講評，博得了滿堂喝彩。

　　他團團拱手拜謝后，一展折扇，徑直走向陳達那桌。

　　年輕人將長袍下擺一蕩，坐到了陳達對面。店小二忽的閃進身旁，遞過了一碗好茶，讓年輕人享用。

　　方圓透過破洞窺看，只見這人唇紅齒白，相貌儒雅俊逸。正輕搖折扇，笑吟吟地看著陳達。

　　正納悶間，卻聽陳達說道：

　　“錢百曉，我每次來，你都是講這回目，你是不是只會這一回？”

　　錢百曉笑嘻嘻道：“我每次見你來，都是在喝酒，你是不是只會喝酒？”

　　陳達一笑，隨即肅容道：“屠匪之人已死。”

　　“好！”錢百曉目光一閃，一拍折扇，笑道：“多謝陳兄掃除此害，也幫我們百曉去了個麻煩。”

　　他又一展折扇，笑道：“不過陳兄，此次前來，不只是告知這個消息的吧。”

　　“我是要打探消息，不過，這次你們百曉估計幫不了我。”陳達搖頭道，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哦？陳兄竟似不信我們百曉。”錢百曉笑道，“何妨一試？”

　　陳達想著有關穿越者的線索，問道：“我問你，近來鄰近地區是否有人自言自語，或者性情大變，如同變了個人一般。”

　　“有！”錢百曉回答地斬釘截鐵。

　　“哦！是何人？現在在何處？”陳達沒料到線索得來竟如此容易。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錢百曉擺扇搖頭，作傷感狀，“陳兄方才在角落自言自語，現在又一反從前，不信我們百曉實力，真真是性情大變，大變吶。”

　　陳達笑出聲來，道：“我錯了，你若知道，快說快說。”

　　“是了。近來就在本縣，有一少女名為林婉兒，年方十二，被發現是天生開脈之體，已被疊刃峰收入門下。這還不算奇，奇的是她左鄰屠戶之子，名叫吳二狗的小子。他一向懶散賴皮，打架耍潑。”

　　錢百曉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在林婉兒去學武后，如你所說，性情大變，竟變得彬彬有禮，乖巧聽話，只是一心想去疊刃峰習武。這可把他爹嚇了一跳，以為中了邪，找人一查，竟又是一個天生開脈之體。年方十三，現在也入了疊刃峰門下。陳兄，天生開脈之體千中無一，現在一連出了倆，竟還是鄰居。這等巧事，我這么多年沒見過，你說奇不奇？”

　　“奇。”陳達仰頭喝完碗中酒，道：“今年疊刃峰何時開山收徒？”

　　“三日后的九月廿三。怎么，‘佛盜’要去劫一波學費嗎？哈哈。”錢百曉打趣道。

　　陳達道：“今后不會有‘佛盜’了。”

　　錢百曉臉色一肅，把面前茶碗一甩，甩凈了殘茶。又將碗一放，接著道：“好！此事當浮一大白。”

　　陳達倒酒，兩人仰頭一飲而盡。

　　搖搖酒壇，已無余酒。陳達道：“錢兄，今后若有這等奇聞，務必寫信寄往疊刃峰。”

　　“陳兄，你竟學會識字了？哈哈，這才是今日最大奇聞吶！”錢百曉驚喜莫名，不由大笑。

　　“是的，我還發現自己記心甚好，竟能過目不忘。”陳達喝了這么多酒，說完這句話，臉竟然沒有一點紅。

　　“呸！”方圓傳音道。

　　陳達在桌上留了碎銀，與錢百曉拱手道別，徑自去了。

　　店小二上前收拾了桌子，給錢百曉換了一碗新茶。

　　輟飲一口，輕搖折扇，錢百曉想著今日之事，不禁啞然失笑。

　　正怡然自得之際，忽覺背后有人走近。錢百曉側身回首，自下往上細看來人：

　　來人是一少年。穿一對革鞋，幫和面染成黑色，有翹頭，鞋幫上繡白邊虎符紋。是南疆秦家軍制式軍鞋。左鞋鞋底較右鞋薄，說明他重心長期處于左側。鞋面上有塵，形狀為馬鐙勒痕。粗布褲扎腿，褲腳有塵，褲子大腿內側部位起了球，說明近日馳馬趕路。腰后橫挎一刀。走路時，左手擺動幅度小，偏向身前，右手幅度大，偏向身后。左手虎口與掌背處有厚繭，右手虎口有繭而食指側無繭。應是善使刀盾。雙腕捆扎繃帶，似是遮掩腕部。身著勁裝，肩寬。高約六尺五，濃眉，唇上淡絨須，年約十六七。眼澈而亮，雙耳招風。

　　少年剛坐到對面，錢百曉就已知他是誰了。只聽少年拱手道：

　　“閣下可是百曉生錢百曉？”

　　百曉還了一禮：“正是在下。”

　　“好極。我想打聽個事兒，閣下是否知道，近日是誰人在藍田縣周邊殘殺流匪？”

　　“此人生卒姓名不詳，現已伏誅。”

　　“哦？是誰殺了他？”

　　“佛盜。但佛盜已死。”

　　“是么，”少年目光閃動，笑道：“在下此次還要前往疊刃峰，敢問錢兄路途。”

　　錢百曉一驚，心想這少年莫非耳力超凡，在大廳另一角落也能聽清自己與陳達的對話。

　　他暗暗警惕，但仍將去往疊刃峰的道路細細告知少年。

　　少年點點頭，很是滿意，笑道：“在下對已逝佛盜的事跡很感興趣，可否請錢兄告知一二。”

　　錢百曉輕搖折扇，低頭沉思，思緒似回到了從前。沉默了良久，開口道：

　　“佛盜若還活著，應與兄臺年歲相仿。他原是附近少隴村人，五年前，南疆夷民大暴亂，秦家軍服從朝廷派遣，揮師南下，沿路知會各地縣招收丁壯。”說到這，錢百曉深深看向了少年。

　　少年笑道：“五年前，在下還未曾在……”驀地，他變了臉色，住口不說了。

　　錢百曉繼續道：“若是依律征兵，也還罷了。哪知各地縣貪贓枉法，若給足了銀錢，這兵就不用當了。這兵役的缺口，就加在了交不起銀錢的窮苦人家身上。南疆瘴氣遍布，毒蟲猛獸橫行，鄉野村夫不曾鍛體習武，若從軍自是進了鬼門關。當時滿門絕戶之慘事，并不罕見。兵痞到佛盜家捉人時，要將父子兩人都拿了去。見佛盜母親有姿色，竟又起色心。他父母抵死相抗，雙雙被殺。佛盜當時十二歲，在外玩耍。歸來時見此慘狀，竟要去找兵痞拼命，幸好被鄰里死死攔下。”

　　錢百曉抿了一口茶，見少年臉色凝重，便繼續道：“當時為逃嚴刑苛役，大量貧民舉家落草為寇。賊匪中最有勢力的，便是名為狄尚志的悍匪。此人曾是秦家軍武學教頭。”

　　少年一驚，不由“啊”了一聲。

　　錢百曉盯著少年，緩緩道：“佛盜為復仇，也入了草莽。從此日夜鍛體習武，加上根骨品性上佳，深得狄尚志賞識，傳其畢生所學。三年后，就學得狄尚志七分武藝。當時匪勢已劇，縣丞請援秦家軍合力剿匪。佛盜臨危受命，掩護匪眾家小到安全地帶，但遭遇小隊官兵，奮戰中遭受重創。待他完成任務，冒死趕赴主戰場時，狄尚志與匪眾主力人馬已然全部戰死。”

　　錢百曉飲盡殘茶，繼續說到：“此戰后，朝廷才開始派人徹查兵役貪腐。一時間貪官劣紳紛紛落馬，鐐銬加身。眾匪也得赦令，大部分歸于良民。佛盜在尋得仇人，手刃兵痞后，卻依然混跡綠林。因其經常行俠義之事，且善于制人而不傷人，所以綠林豪杰都稱其為佛盜。”

　　“原來如此，真是不容易。”少年唏噓道，“我真想認識一下他。”

　　錢百曉也不再說“佛盜已死”之類的話了，只靜靜的看著少年。

　　少年略覺尷尬，撓撓頭，站起身拱手道：“那么，多謝錢兄告知佛盜事跡。天色已晚，在下就告辭了。”

　　錢百曉左手搖扇，右手舉起叉開五指，笑道：“多謝應兄，承惠紋銀五十兩。”

　　少年一聽，吃了兩驚：一是百曉叫出他的姓來，似是猜出他的身份；二是打聽事情的價格著實不便宜，都快抵得上普通百姓半年的收入了。

　　他摸摸自己的錢囊，苦笑一聲。突然想起一事，又是吃了一驚，急道：“莫非第一句詢問閣下身份的話，也包含在內？”

　　錢百曉點點頭，右手比出個‘六’，笑道：“然也。盛惠六十兩。”

　　少年再吃一驚，僵立當場。

　　涼風習習，透窗吹入廳中。少年瞥了一眼窗外，忽地躍起，翻過窗臺，如靈貓般輕盈落地，隨后撒開丫子跑了起來。

　　眾食客見狀驚呼出聲，紛紛抵窗觀望。

　　錢百曉哈哈大笑，憑窗喊道：“應兄，權且欠下了。改日記得來還。”

　　月光下，奔跑著的少年轉身，伸出右手，掌心朝里，握拳，只伸出了中指。

　　錢百曉笑吟吟的，正納悶這個手勢的意思的時候，店小二閃身附耳道：“二少爺，這廝沒給飯錢！”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