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上車吧。雪太大了,這樣下去您的身子受不了。”
滿天大雪中,連遺抱著匣子,面無表情在前頭跑著;絕玥撐著紙傘在后哭喊著、跑追著。白皚皚的雪從上到下覆滿了兩人的身子,和周遭已渾然一體。
侍童邁著沉重的步子,在后默默拉著馬車。
心頭如負巍峨大山,連遺時而低頭看向懷中,那匣子仿佛也千斤般沉重,里頭裝著他的娘親。
印象里娘親的身影如參天古木,連遺幻想著她的挺拔偉岸,可以永遠護著自己。可如今,娘親卻小的龜縮在這樣一個匣子里。
他將綁來的石沫連同落葉劍譜恭恭敬敬送到羅塵殿前,滿心歡喜的以為終于能與娘親重聚。
盤朔疾言厲色的說辭,給他劈下了一道驚雷:“那根本不是白城之子!連遺,你竟敢騙本王!”
連遺還沒來得及辯解,盤朔便掄圓了膀子,一掌將他扇下殿去。他在白玉石階上翻滾的七葷八素,一頭扎進雪地里起不來。
“小崽子,你那奴婢娘親真是無福,本王都沒好生教訓她,無緣無故竟就死了。如今本王要著這晦氣的東西也無用,給你便是了。”
盤朔像丟垃圾一樣將裝著他娘親骨灰的匣子一并扔下殿去。
“娘親!”連遺費力起身,喪心病狂的撲過去抱住了匣子,痛哭起來。
“把他給我架走,丟去喂狼。這點事都辦不好,跟他那個奴婢娘親一樣!”
“盤朔!你害死了我娘!把我娘還給我!”
連遺嚎啕著,歇斯底里的咆哮著。
可是,一切都晚了。
幸是絕玥在那重重疊疊的野山頭上將他找到,否則連遺恐怕是命休矣。
他恨啊,恨透了盤朔這個嫡出的哥哥,恨透了這個不公平的世道。
“絕玥,你知道嗎?”連遺停了下來,抿了抿干裂的唇,回頭紅著眼道,“當年,娘親也是這樣抱著我,在滿天大雪里跑了一夜。只為把剛出生就奄奄一息的我,送到父王那里,因為只有那樣才能救我一命。”
“夫人,怎會不愛護少爺……”絕玥強忍著淚水。
那時,大夏的王后為了不讓連遺的娘親生下他,偽造種種冤案,將她逼到了北寒極荒之地。連遺娘親生產當日,大雪封山,她腹痛難忍,卻無一產婆為她接生,她強忍著獨自生下了連遺,又在大雪中奔波一夜,終將連遺安然送進宮中。自己卻落下了久治不愈的病根。
娘親,您護了兒子千萬次,兒子卻護不住您一次……”連遺泣不成聲,跪倒在雪地上,他從未如此失態。
“少爺,您別這樣……”絕玥想扶,卻扶不起連遺。
連遺長久的、死死的跪著,默不作聲。手被地上鋒利的石刃割破了,鮮紅的血一滴滴落在潔白的雪上。
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抱著匣子向前面林中跑去。
“少爺,你要干嘛,前面是懸崖!”
連遺直直停在萬丈深淵邊,打開了匣子。他抓起一把骨灰,迎著風撒了出去。“少爺!”
“我最后一次見到娘親時,她躺在病榻上跟我說,她不想再過桎梏在牢籠中的日子,若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選擇自由。”連遺沉聲道,“就讓娘隨風去吧,這才是她所愛的生活。”
絕玥默默站在他身后,遙觀這挫骨揚灰之景,嘆了口氣。
娘,您這一生,為了父王的一點點垂愛進了宮,受盡了折磨屈辱;為了兒子的安全,在王后跟前日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殘喘;您低聲下氣,處處忍讓,他們卻還是不肯放過您。您沒有得到的好日子,兒子一定向害您的人討回來!
“走吧,”連遺恢復了平靜。他隨手把匣子拋下了山崖,轉身道,“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是,少爺!”絕玥見少爺這般振作,朗聲答應著。
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山間偶有猿啼,并些梅花暗香。
心無掛念,行事自是無牽無絆。從前,連遺的行立坐臥皆以救出娘親為目的。他早打起了中原高位的主意,卻一直猶豫不前。如今,他可以放開手了。
在盤朔的大夏鐵蹄面前,潘銘剩下的堪堪數萬步兵如何抵御?前線停戰的合議又不成,京城淪陷已成定局。但京中富庶,沒有軍馬卻還有銀錢,誰忍心放手這么一塊肥肉呢?
潘銘日日耷拉著腦袋,沒精沒神,面前堆滿如山的奏折也不愿看一眼,各地藩王的調兵令更是不管不顧。這便給了連遺瞞天過海的機會。
當潘銘還坐在蟾養殿對著自己的書貼發愣時,連遺已經帶人將王宮圍了個水泄不通。
匆匆從宮殿底下的密道逃出,潘銘本以為還有回旋反戈的余地,卻見著與彧將軍領著西北軍拍馬而來,似要將這荀麗國殘余一舉剿滅。
沒有一點喘息的機會,連夜疾行,少奕領先鋒向西域開路,占領了桑榆及周邊的幾座城池,潘銘帶著大軍駐下,以作固守。
潘銘既已敗逃,連遺也無暇去追。
雪后初晴,屋檐下墜著排排的冰凌,風冷的刺骨。京城太元殿前滿地的積雪都來不及打掃。然早朝依舊,眾臣裹著厚厚的冬衣跪伏在滿是碎冰渣的白玉磚地上,道一聲新王萬歲。
不過與前幾日不同,坐在太元殿上,俯視蒼生的人上人,卻已換了。連遺晃著腦袋,揉著脖子,躺坐在尊位上,冷冷道:“眾卿請起。”
即便占領了中原,眼下的情勢對連遺,也不見好。盤朔野心滔天,中原之主不論是誰想必他都不會放過。連遺整日生著悶氣。
獻上的石沫公主不是白城之子,偷得的琴譜也是假的,想來盤朔也不會再相信他,盟約散了,大夏仍會依計南下進犯。萬嚴出兵相助也不過是半調子,潘銘麾下眾將一個沒拿到沒說,反倒讓他們據守桑榆,隔江相望。
眼前麻煩沒解決,壞消息倒一個接一個。
“絕玥,如今你辦事,愈發不牢靠了!”連遺慍怒駁斥道,他許久沒對這位從少時就跟隨自己的貼身侍女大發雷霆了。
絕玥久久跪在地下,不敢抬頭。
一不做二不休,既已確定了希桐就是白琴姬的后裔、真正的白城之子,何不據為己有。
先前有了石沫的前車之鑒,希桐自會警惕很多。這次再想打算盤,就不那么容易了。
雖桑榆來京的各個要道都有重兵駐守,連遺也知遠遠不夠,令絕玥密布兵陣于水道中。果不其然,水兵日夜蹲守,等到希桐的扁舟。
連遺料到了希桐劍術非凡,又有天下名刀寒月隨身,讓她俯首帖耳,絕不會輕松,暗中投設了陷阱。卻不曾想,山外山,人外人。
“少爺,絕玥失察,希桐并非孤身前來,有一位公子陪同。絕玥偷取劍譜時與他交過手,應是方氏劍法的傳人。”
連遺想來,這些年在江湖上頗有名望,被世人尊稱方劍師的方雷,已然被自己除掉。他依稀記得方雷該是只有一個女兒,小名稱作靈。那這位方氏后人卻道是誰?
況這方家是江北燕門的世代,也屬是北方地界,北方多黃土而少江河,照理若是方家人,不通水性才是應該。如此卓越的泅水技藝,非出生江南水地之人不可得,這倒更讓連遺起了疑心。
“當年之事,查的如何?”連遺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
“尸骨無存,下落不明。”
這八個字更是讓連遺心頭一緊。白城后山雖是綿延好幾座山脈,崎嶇復雜,但野獸無多。自己眼見著福辰從幾十丈高的崖上直直落下,下山后立刻便著人去尋,當時就遍尋不至。如今又讓絕玥往事復查,依舊兩手空空。一朵愁云在心頭升起。
這事還得查。荒郊野嶺里,一個從高處墜下、身受重創的人,又能行多遠、去何處呢?
“報。主上,南方以威國揭竿而起,奪我南方數十城池,如今直逼桑榆,白城!”
連遺痛苦的拍拍腦袋。
哪有冒個以威國出來?那幾座城是軍防薄弱,歹說也有千余守軍。區區南方諸島上的小國,竟有如此雄厚的兵力,不可小覷。北患西急未除,南憂又起。
這個中原之主,當真是不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