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馬疾馳在回鄴城的路上,希桐隱隱感到不安。從剛才開始她就覺得有人在身后跟著。
前方便是密林的出口,希桐徐徐勒馬,停在那片荒地上。她環顧四周,大聲道:“出來吧?!?p> “希桐妹妹,多日不見了?!?p> 希桐回頭看時,那人身騎黑色高頭馬,身披紅色外袍,正是少奕。
希桐暗道一聲“不妙”,卻還是強撐著笑:“原來是少奕兄。不知少奕兄跟了我一路,意欲何為???”
少奕輕笑一聲,瞪著眼道:“妹妹這些時日去往何處,做了什么,王兄可是一清二楚呢?!闭f完把馬頭一調,“走吧。有什么話自己去跟王兄解釋吧?!?p> “大哥不是在滁州嗎,滁州的路在這里……”希桐還在做著最后的掙扎。
少奕不屑道:“剛離開一日,妹妹就不認得去白城的道了?別磨蹭了,王兄還等著呢?!?p> 希桐知道少奕來者不善,卻未曾想潘銘動作如此之快??磥砼算懺缫褢岩勺约海抵信扇吮O視,自己這次同福辰會面,恐怕已經被他了解的一清二楚。
前兩日還一派繁華向榮的白城,如今已狼煙滾滾,破敗不堪。大哥向來兇狠暴戾,帶兵沖殺自然也管不上一方黎民百姓,希桐雖早已見慣了這些,但面對著遍地餓殍,總有些于心不忍。
少奕領著她到了一處剛修好的偏殿。把她丟在外面,自顧自先進去復命了。他剛離開希桐半尺地,兩旁的侍衛便緊緊盯了上來。
殿內傳出一聲“押進來”,兩個侍衛立刻扭住希桐的兩手,推著搡著進了去。
潘銘一臉怒氣坐在堂上。堂下已跪了一人,希桐定睛一看,竟是姐姐石沫。
希桐從未見姐姐如此屈膝求饒,她心如刀割,奮力掙脫開侍衛,跑過去跪在石沫旁邊,“姐姐,你這是何苦呢?桐兒一人做事一人當……”
石沫面無表情,瞥了一眼希桐,又陳述道:“潘銘你聽好了,此番桐兒妹妹去見那江南王都是我的授意。所以你勿要懲罰妹妹?!?p> 潘銘一聽,剛消的氣又涌上心頭:“石沫,是不是平時本王對你這個妹妹太過客氣了。你今日來認錯,卻好似本王虧欠你。朕原以為你思慕那福辰一段日子便會作罷,也不與你計較。結果你變本加厲,現在連同希桐,一起擾亂本王的統一大業。我看你們姐妹倆就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氣,無可救藥!”
希桐見狀,心中暗暗自責,這本是自己咎由自取,卻害的最疼自己的姐姐連累著受罰。再想想自己背著姐姐已與福辰拜了天地,有了婚約,按理是江南府的人了。就算心里有千萬條理由想為姐姐辯解,卻不知開了口是幫了姐姐,還是傷了她的心。希桐嘴唇一抖一抖的,她低著頭,一言不發。
希桐心里演了一出大戲,潘銘可看不見,仍舊不依不饒:“好啊,如今,本王的大軍已屠戮全城,那福辰已在后山一隅茍延殘喘,再逃不出本王的手心。”
他俯視了一眼跪倒在地的二人,露出了陰森邪魅的笑,對希桐道:“我的桐兒妹妹,這次便由你去取下江南王的項上人頭,獻給你那不成器的姐姐,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什么!”希桐嬌軀一鎮,福公子如今居然已成為俎上魚肉,看來自己不僅害了自己的姐姐,還害了自己最愛的人。
老天還真是愛作弄人,前幾日剛與他天地作誓、此生不負,如今卻要親手為他送葬。希桐用衣袖掩著面,極力抑制著即將絕堤而出的淚水。
石沫終于也露出了一絲驚慌,她開始哀求:“你就非要置他于死地嗎?不如收了他的軍隊,放了他吧。”
潘銘一陣狂笑,從堂上走下來,對石沫身瞪大了眼睛:“放了他?你叫本王放了他?!他江南王福辰何德何能,和本王爭奪這天下,還把本王最親的妹妹迷的神魂顛倒。事到如今本王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石沫紅著眼抬頭道:“你若殺了他,我便死給你看!”
潘銘轉過身來,又氣的咬緊了牙關:“你威脅本王?”對著堂下道:“來人吶!把小姐帶下去關在后殿,時時給我看緊她,不許她離開半步,出了問題唯你們是問。”
石沫哭著喊著被侍衛拉了下去。
潘銘背過身去,嘆了口氣。旋即對希桐道:“念及多年結義之情,你把本王交代的事辦妥了,本王就不予追究了。以后不要對你姐姐言聽計從了,有什么事來同我商量?!?p> “嗯?!弊焐洗饝?,眼淚卻一直不爭氣得在希桐臉上流著。
潘銘察覺了異樣,問道:“你是怎么了?莫非你也對那福辰有了感情?”
希桐趕緊擦干了淚:“不,大哥。桐兒只是為姐姐難過。這么多年,桐兒從未見姐姐如此傾心于一個人??吹浇憬氵@樣,大哥你也不好受吧?!?p> 潘銘眼珠轉了轉。
“過兩日你便把你手上的差役交了吧。是本王思慮不周,你姐姐在京中煩悶太久,下來的日子,你多陪陪她吧。”說完,他徑直走了。
希桐回頭見潘銘已離去,再也掩飾不住悲傷,痛哭了起來。
白城后山頂。福辰望著自己的殘兵敗將,苦惱煩悶的坐在地上。眼下的光景,他的人,撐不過二三日了。
陳煜滿身傷痕,一瘸一拐的過來道:“公子,在下剛剛去查探過了。大股汾北軍已經進駐白城,山下敵軍數不勝數?!?p> 福辰頭仰天,平靜道:“這一仗,我徹底敗了。敗的一塌糊涂,敗的毫無余地。他潘銘過兩日必會來取我性命。我折了便折了,只是對不起舍弟和先生你啊?!?p> 方才還被腰傷疼得站不起身,聽見大哥的一番話,福聰立馬氣的奔過來道:“大哥你說的這是什么見外話,我們兄弟二人本就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是福家人,你如何對不起我?”
陳煜也覺得福辰說的不妥:“在下受公子賞識,得幸為公子所用。如今兵敗被困,也是在下失策,實該向公子謝罪?!?p> 福辰打斷了他們:“我自然是明白,可現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那潘銘一心要殺的人是我,你們不必隨我一起赴死。逃出去,東山再起,我們福家才有希望?!闭f著,他拿出兩副汾北軍的盔甲:“這是桐兒給我的脫身服,你們二人到時趁亂混進敵方軍隊里?!?p> 跟隨公子多年,面對這最后一道軍令,陳煜沒有理由不從。他接過盔甲,鄭重對福辰一拜。
福聰急道:“大哥你呢?去送死嗎?我們兄弟要生便生,要死便一起去死,我不會走的!”
福辰少見的大發雷霆,一把拽住福聰的衣領:“聽好了,福聰。我不需要你隨我去死。這次是我泄露了行蹤,按軍法,我也當斬。你們二人,能去多遠,去多遠吧?!闭f到情深處,不免有些哽咽。
福聰還要辯駁什么,被陳煜勸了下來。
侍衛牽來兩匹快馬交在他們手上。
事不宜遲,二人策馬揚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白城晴朗的夜空,星星點點。
一夜無眠。
希桐拼命讓自己不去想今兒是個什么日子,可窗外的馬嘶叫聲和武器盔甲的碰撞聲卻在不斷提醒她。
剛梳妝打理完畢,一個陰沉的聲音傳來:“希桐姑娘,時辰已到,該出發了?!?p> 希桐抬頭瞧見的,是連遺似笑非笑的臉和那寒冷似雪的藍色眸子。她頓時心頭一顫,戰戰兢兢的點了點頭,執起桌上的寒月劍,出門上馬。連遺在后面恭敬的跟著。
大概覺得那福辰已是甕中之鱉,也不急那一刻,隨行大軍行進的很慢。士兵們一改上戰場的莊嚴肅穆,反倒有說有笑。連遺余光里瞄著,也不斥責。他看了一眼遠遠走在前方,明顯不合拍的希桐,冷笑一聲,拍馬趕了上去。
希桐被夾雜的困意和哀傷煎熬著,心緒不寧,差點連人帶馬栽入前方的溝壑中,被連遺一把拉住了韁繩。希桐這才緩過神來。
“希桐姑娘昨夜沒睡好,怎如此不小心?”
“哦,沒有。最近一路奔波,有些倦了?!?p> “是啊,王上也體恤姑娘,免了姑娘的差使,姑娘可要多陪陪小姐啊?!?p> “嗯,這段時間的確怠慢了姐姐。大哥的事,就多勞煩先生了?!?p> “王上的事,在下自當盡心盡責。只是不知姑娘是否也是一樣。”
“先生此話何意?”希桐心生警覺。
“王上不知曉,不代表沒發生過?!边B遺那瘆人的目光又朝希桐望過來,“姑娘和那賊子的一段風花雪月,可真讓在下感動?!?p> “你……你全知道!”希桐不可置信,不由得后脊發涼,手心冒汗。
“姑娘緊張什么,我無意讓王上知道?!边B遺冷笑道,“不過冥冥之中還真是有天意,由你這個最愛的人去結果他,那賊子也該死而無憾了?!闭f罷,遛著馬悠悠的走到了后面的隊伍里。
可怕的人!希桐心中暗道。他把一切都安排的天衣無縫,先讓自己放松警惕,順藤摸瓜發現了福辰的位置和自己與他的關系。將事情始末都了解后讓大哥聽到想聽的話,最后得到他想要的結果。在大哥失去對姐姐和自己的信任后,他便成為最被仰賴的人。此人宛如一個幕后的操盤手,城府莫測。
先頭的急行軍已經沖鋒上山,埋伏在竹林的弓箭手將不盡其數的白羽箭射向了山頂的彈丸之地。
希桐踉蹌下馬,心如刀絞卻要裝的不動聲色,她抬頭望著,企盼著福辰能無恙。
半晌過后,連遺陰沉又帶些戲謔的聲音又傳到耳畔:“希桐姑娘,接下來便是你的工作。”
希桐提著劍沿林間小道走去,連遺識趣的摒退手下,笑道:“給他們一點時間。”
山頂只有一間千瘡百孔的木屋,屋頂已被箭扎成了篩子。最后一批誓死抵抗的江南軍都倒在木屋邊,木屋后的那頭,便是萬丈深淵。
所見之景觸目驚心,希桐顫巍巍的站在那兒,緊咬著嘴唇。
木屋的門“吱嘎”一聲開了,蓬頭垢面,滿身是傷的福辰走了出來。
“你來了?!币娭M?,他滿是血絲的眼眸才透出些光,耷拉的腦袋抬了抬。
這是她的福公子嗎?幾日前他們對著這片天地起誓時,他是那樣的意氣風發、氣宇軒昂。他是要保護她一輩子的人,此刻竟是如此失魂落魄。
兩顆滾燙的淚珠滴在沙地上。希桐杵在那兒,嘴唇一張一合的想說什么,卻哽住了。
“別哭了好么?”福辰強撐著想過來安慰她,聲音沙啞,步履蹣跚。
“你說要護我一世周全的……”希桐還在強忍著,“蒼天為證,如今一切都不作數了嗎?”幾乎是用盡全力的抗訴。
福辰一怔,伸出的手放下了,目光無處安放。過了許久,苦笑道:“我還真是活的窩囊呢。”
希桐抬頭,淚眼望著福辰。
“福家院散了,我保不??;隨我南征北戰將士們,我守不??;我的弟弟,也離我去了;如今連你……堂堂江南王真是可笑!”說著話時,福辰正望向那頭的深淵。
“不是這樣的公子,桐兒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這樣自怨自艾?!毕M┲苯訌暮竺姹ё×怂半S桐兒離開這兒吧。”
“如今看來,是桐兒你護我一世周全了?!备3綉K笑一聲,“笑話。”
希桐顯然被嚇到了:“福公子,你……”
福辰掙開了她:“本王不需要你再救一次。自遇到了你,本王便災禍不斷,可真是個掃把星。”
“你說……桐兒是掃把星?”希桐瞪大了眼睛,“那當日那些誓言……”
“對!都是騙你的。沒想到你那么天真,你以為你是誰,本王臨幸你那夜便覺得惡心,現在倒好,一吐為快?!备3捷p蔑道。
“你!”希桐拔劍指著福辰。
“本王本就走投無路,自會從那崖跳下去,不臟了姑娘的劍?!币琅f是輕薄的口氣。
“請便!”希桐大聲道。
福辰緩步走到崖邊,回望了一眼希桐,她已經氣的背過身去。這樣也好,她不會帶著眷戀和不舍,不會再為了自己而身臨險境。他保護不了她,反而處處受她庇護,恐怕他自己才是掃把星吧。就這樣讓她忘了自己,何嘗不是對兩人的解脫呢。
再看一眼這天地萬物吧,明日這世上便不再有江南王,由此而起的殺戮爭端也會停止。
福辰露出了欣慰的笑,張開雙臂,縱身一躍,如折翼的天使般沖向深淵。生命之花從未像現在這般自由隨性的搖曳,便讓它再綻放一次吧。
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希桐跌坐在地上。各種情感郁結于心,一大口鮮血從她嘴角噴了出來。
他這么詆毀你,把你的真心蹂躪踐踏,你為何還要為他難過,他值得你這樣嗎?希桐一遍一遍的這樣問自己。但她的心還是好疼,像丟了多年不離身的珍貴玩意兒一樣,徹骨的疼。
聽到了上面的異動,樹叢中早已等候多時的連遺帶著人粉墨登場。見著希桐跪坐在地,他故作關心道:“希桐姑娘這是怎么了?還留了血,快請醫者!”
“不必了?!毕M┦帐傲讼伦约?,甩開連遺的手,艱難的站起來,朗聲道:“江南王福辰,今日已墜崖正法,附近已無其殘余黨羽,收兵!”說完,掉頭就走。
連遺聽了,立刻堆笑著命令道:“還不快飛馬傳書給王上!希桐姑娘今日可是大功一件吶?!边呎f著邊領著人跟上希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