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過了三十歲,就能聽見死亡的腳步聲。誰都知道,死亡,是人生必須面對的課題!可誰又不怕死?就算是那些因生活絕望而跳樓自殺的人,當墜落的那一瞬間,身體也會分泌出大量的腎上腺激素,以此抵抗來自死亡的恐懼。若你們問我,面對死神有什么感受?我會告訴你,那是一種特別復雜的情緒,不安、焦慮、懊惱、悔恨......說實話,這一次我非常絕望!絕望透了!
在王凱的幫助下,我被轉去了津南市人民醫院,全省最有名的三甲醫院之一。文娟正在人民醫院實習,最先知道這個消息,她應該是背著我大哭了一場,見到我時雙眼通紅。這個傻丫頭,連安慰人的話也不會說,試圖以一大堆光怪離奇的醫學術語來讓我保持冷靜。她告訴我,現在的治癌手段很多,靶向治療、免疫治療、化療等等,總之要相信現代醫學,胃癌并非是不治之癥!我也并非不相信她,只是死神的突然降臨,讓我實在難以承受!
我生病的消息不脛而走,到醫院探望的人越來越多,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學生家長等等。期間,譚校長來過好幾次,她說學校正為我捐款,已湊了好幾萬,縣教委也馬上要在全縣教育系統發動捐款,讓我別擔心錢的問題,安心養病。
病人往往是脆弱的。我雖然一直以女漢子自居,但真正面對死亡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軟弱。白天有人陪伴時,感覺還好,有人在耳邊說話,心里也至于空落落,可等他們一走,我又回到了冷冰冰的現實。
每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聽著外面樹葉沙沙的聲音以及拉長了的“知了”叫聲,一天一天數著未來的日子,內心感到無比的悲愴。我承認,自己并不是什么圣人,目前還看不淡生死。螻蟻尚且貪生,好死還不如賴活,我當然渴望活下去!再說,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怎么舍得離開人世!
這一刻,我的心態繃不住了,所有的樂觀頃刻化為烏有,我感覺到身體里每個毛孔都充斥著消極。我想不通,為什么所有的苦難都降臨在了自己身上?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掙脫不了這悲慘的命運!為什么有些人從小就備受寵愛,長大后又走得順風順水、毫無波折?為什么有些人明明很平庸懶惰,偏偏能夠衣食無憂、一生富足?為什么有些人一路上都很拼命,可為什么還是注定風雨漂泊、一世艱辛?我上輩子到底犯了什么錯?上天要這樣對我不公?
在病床上躺久了,我會在醫院里漫無目的的走走轉轉。醫院里住的都是病人,他們要么是臉色蠟黃,瘦骨嶙峋,肚子漲鼓;要么被輪椅推出來的,輪椅背后的架子上掛著吊瓶;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著手,咧著嘴,滴著涎水。這些都是醫院的老病號,看到他們,我覺得自己用不了多久也會像他們一樣,活得很掙扎。
我不喜歡呆在病房。只要身體撐得住,我都會在住院部外面的小花園里面轉路。有時候累了,就坐在路邊的長凳上。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我害怕極了,我舍不得這個世界,不甘心就這樣離去!
王凱仍是一如既往的守在醫院照顧我。我勸他:“你回去吧,有我妹妹在這里,你真的不用管我。”
王凱笑道:“你妹妹也要上班,哪里那么多時間照料你,我在這里,多少也能幫點忙。再說,你看我長得多么喜慶,你每天看到我,心情也能好點,對你身體康復大有幫助呢!”
我心疼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笑。”
王凱道:“人嘛,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那何不開心呢?”
我很佩服他的心態,可不得不對他說些絕情話。“上次你說的事情,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們壓根就不合適,你這么好,肯定會找到一個比我好一百倍的女孩!”
王凱道:“現在你生著病,先不說這個事,等你好了,我們再談,好嗎?”
我失聲道:“王凱,你走吧!我都說了,我們不合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這和我生病不生病沒有關系,就算我康復了,也是這句話,我們真的不合適!”
王凱問道:“為什么啊?難道你還忘不了他?”
我有些不耐煩道:“不是,和他沒有關系!就是我們...有緣無分!王凱,謝謝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我真的很感動。可是,我真的不會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對你一點意思都沒有!求求你走吧,你在這里真的礙眼,看得我心煩!”
王凱沉默了,這不像他,他是個鬧騰的人,這是他少有的沉默。那天下午,他默默的收拾了東西,臨走前還給我打好了熱乎乎的飯菜。我知道,這次是徹底傷了他的心!可是我不說,就等于給他希望,以后對他的傷害會更大。我的內心在滴血,王凱,對不起,不要怪我狠心,我沒有選擇!
由于前期治療的效果不理想,我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甚至出現了反復嘔血的現象。文娟建議我盡快化療。
“姐,化療之前要剪頭發,你可別嫌丑,我等下去給你買頂漂亮的帽子。”
我自嘲道:“丑就丑,反正沒有男朋友,姐不怕!”
化療前,醫生對我進行了胃部切除手術。當我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雖然被麻醉后,病人通常不會有任何感覺。但我依然覺得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在我的身體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那種滋味就像是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做完手術后,緊接著又是一次一次的化療。化療前幾天還好,后頭就開始惡心,是一種我難以形容從沒有體驗的惡心,能感到藥在滑溜溜的暖暖的攪和腸胃,直到把所有的東西吐完后才會迎來短暫的舒服感,這真的是一種生不如死的體驗!
我心里灰茫茫一片,眼前總像慢放的膠卷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想起母親,想起她生前的模樣,想起她這艱辛的一生......每每想到這些,我的眼角都是涼涼的。我知道,那是淚。
就這樣,我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兩個多月,從夏天熬到了秋天……我一天天地熬著。終于有一天,一個小女孩向我走了過來,拿出一顆糖遞到我的手里。
“阿姨,送你一顆糖,吃了就不疼了。”
這是一個小姑娘。我們是在醫院走廊上認識的,那天文娟推著我出去散心,正好在另一個病區遇到這個小姑娘。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只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卻得了白血病。文娟告訴我,這是她的病人。
我接過糖:“謝謝你,小乖乖,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她兩眼水汪汪的望著我:“我叫劉豆豆,八歲了。”
我說:“豆豆,你過來。”
豆豆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手里,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
我問她:“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她說:“媽媽要上班,外婆在醫院陪我。”
我好奇道:“你爸爸呢?”
她很平靜的說:“媽媽說爸爸遇到車禍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眼角一涼,不知道該怎么說。她讓我懂得,人活著,就有希望。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和豆豆呆在一起。我教她識字、念詩、唱歌。跟她在一起,心里就安靜些。小豆豆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著,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話語總是那么勇敢,那么堅強,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后來,豆豆轉院了。她走后,我有些失落,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愿意—個人默默地坐著,我陷入了對生命的思考,數著為數不多的日子,一天天的煎熬著。
幾天后,李佳妮突然出現在醫院。我驚訝極了,因為我生病的事情沒有告訴任何大學同學,遠在BJ的佳妮又是如何得知?
這次見面,她胖了不少。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我驚訝道:“你是不是懷孕了?”
她輕輕撫摸了下肚子,說道:“嗯,五個多月了。”
我驚呼:“天啦,太好了,佳妮,恭喜你要當媽媽了!”
她眼里噙著淚花。“治療效果怎么樣?醫生怎么說?”
我拉著她的手說:“做了幾次化療,感覺好些了。對了,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她埋怨我:“傻妞,生病了都不給我說,還當我是好姐妹嗎?”
我解釋道:“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擔心!你看,你都懷孕了,還跑這么遠,多危險啊!”
她用紙巾擦了擦眼角。“你還真是個傻妞,都這個時候了還替別人著想。”
我緊張道:“你沒有告訴別人吧?”
她站了起來。“告訴別人?都是別人告訴我,我才知道你病了。”
我疑惑道:“誰告訴你的?”
她神秘道:“他就在門外,我叫他進來,讓他直接給你說!”
我迷迷糊糊的,完全沒搞清楚狀況。突然“嘎吱”一聲,門被緩緩推開,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走入我的視線,他雙目囧囧有神,臉上表情凝重,深邃的明眸中,一洼濃黑的液體匯聚成眼角的水滴。我凝視著這個人,激動得用雙手捂住嘴。“怎么可能!老天爺,我一定是在做夢!”
盡管十年沒見,但肖遙的模樣一直印刻在我的腦海里,他身材體型幾乎沒變,輪廓分明的國字臉,下巴處若隱若現的胡須,更增添了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肖遙滿臉歉意道:“冬雪,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的心在狂跳著,兩只手在顫抖,心中的波濤在涌動,千言萬語都卡在喉嚨里,不知道從哪里說起。“肖遙,天啦,你,你怎么來了...”
肖遙走到床前,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微笑道:“怎么了,不歡迎我嗎!”
我癡癡的望著他,仍然感覺自己是在做夢。“不...不是,只是太突然,感覺有些不真實。對了,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肖遙皺眉道:“你還好意思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還要瞞我們多久。要不是你同事給我說,我們這幫老同學至今還蒙在鼓里!”
我大吃一驚,連珠問道:“不會吧,同事?誰?你怎么會認識我同事?”
肖遙道:“他叫王凱,通過校內網加的我,他很著急,說了你的情況,說什么也要我來見你一面。我一聽,立馬就和佳妮定了機票飛過來。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我壓根沒想到竟然是王凱聯系的肖遙,他大概是以為我真的放不下肖遙,所以才讓肖遙來見我一面。哎,這個家伙真傻,傻得讓人心疼!
見隔壁床的病友準備要休息,我輕聲對肖遙說道:“附近有個公園,不如出去走走!”
肖遙點了點頭。“也好,今天天氣不錯,公園空氣新鮮,出去走走,對你的病有好處。”
我們肩并著肩,緩緩走在公園的小道上。初秋的傍晚,日落時的天空比大地還要美麗,紅彤彤的落日掛在晚霞的天空里,浮云閃閃發亮,層巒疊嶂般的色彩仿佛大海的潮水一樣在涌動。這些云彩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歲月,那些生命中擦肩而過的人以及煙消云散了的思戀。
“冬雪,你知道嗎?我當初真傻,為什么就輕信了你那個漏洞百出的謊言?多年以后,佳妮才告訴我你母親去世的消息,我當時腸子都快悔青了。你說我怎么就沒注意到呢!”
我停住腳步,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就不要再糾結了。對了,聽佳妮說,你女朋友是你北大研究生的同學,她一定和你一樣優秀吧!”
肖遙低頭道:“嗯,我們是在學校認識的,相處了多年,算是知根知底,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要結婚了。”
他說這話時,眼里泛著淚花。我笑著問他:“對了,還記得我們大學一起寫的那首歌嗎?”
肖遙雙眼閃爍道:“那首《人世繁花》,我怎么會忘記呢!”
我癡癡的看著他的臉龐,滿懷期望的問道:“能再合唱一遍嗎?”
他眼眶紅潤道:“當然可以!這首歌我也許久沒唱了!”
說完,他唱起了那熟悉的調子,我跟隨著他的調子,輕聲和了起來。
人間四月,
鶯飛草長,
繽紛彩蝶飛舞在長亭古道。
問一聲桃花塢里的姑娘,
你是否在思念情郎?
繁花落盡,
流水石橋,
悠悠琴聲飄揚在長河古道。
問一聲河畔浣紗的姑娘,
你又在為誰而煩惱?
殘劍飛雪,
天地逍遙,
戰鼓聲聲響徹在秦巴棧道。
問一聲閨閣梳妝的姑娘,
你為何打濕了眼眶?
在這繁花般的人世,
誰也掙脫不了宿命,
每一份相遇都伴著天時地利,
就好像前世埋下的伏筆,
總是恰好恰時恰地。
啊,姑娘
你就像夜空綻放的滿天焰火,
徹底點亮了我的心扉。
啊,姑娘
你就像繁花叢中的美麗仙子,
徹底擾亂了我的思緒。
啊,姑娘,
你是我求之不得的癡心妄想。
啊,姑娘,
多想邁步進入你甜蜜夢鄉。
啊,姑娘,
但愿此生能陪你看盡人世繁花!
唱著唱著,我腦海里浮現出了那些年的青蔥歲月,眼淚如連珠般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