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于黑了下來。
藍天蘭按獵人的裝束準備穩當,唯一缺憾的是沒有外公的那桿獵槍。他從后院柴房里找了一把砍刀,在手里比劃了幾下,一股由然的豪氣從骨子里迸發出來,他覺得自已骨子里就是一個獵人。
他按耐不住,悄悄地朝自已的獵場潛去。
夜色矇眬,卻模糊不了藍天蘭的眼晴,通往浦口路上哪里有坑哪里有坎,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這一次,他卻繞道農田潛進浦口。
浦口彌漫著焦糊的硝煙的氣味,到處是斷垣殘壁。藍天蘭摸到學校的后面,看見教室墻倒屋塌,幾架木梁斜插瓦礫里直指寒夜。藍天蘭暗自嘆息了一聲,沿鎮外荒灘野渠摸到了浦口碼頭。碼頭一改昔日熙熙攘攘的光景,間或蒼白的探照燈光掃來掃去,更照出碼頭的死寂。看著鐵絲網把碼頭和倉庫圍成豬圈一般,防范嚴密,便悄悄沿著雜草枯棘向火車站摸去。
浦口火車站是中國南北交通第一大動脈津浦鐵路之南起點,地理之重要童叟皆知,這也一定是日本人轄制的重點。想著,藍天蘭就沿著老山的山腳潛到火車站的對面,在路基上趴了下來。車站里空空蕩蕩,高高的站臺和站臺上的雨棚更是鬼魅一樣隱約恍惚,一號站臺上卻有日本巡邏兵不斷走動。藍天蘭緊緊攥著砍刀的木把,攥出水來。
忽然,藍天蘭聽見身后石子響動,扭頭見一柄寒光刺向自已,本能地揮動砍刀揮過去,“噹”地一聲,刀刺插進了身邊的石子里。藍天蘭這才看清一張因突然落空而腦羞成怒的臉。“八咕”,那人狠狠地咕嚕了一聲,抽出落空的槍剌,看著發呆的藍天蘭猙獰一笑,略略回收了一下手里的長槍,做致命一擊。忽然,山腳雜叢中躍起一道黑影直撲那人,未及那人側目,則聽見一聲“咔嚓”骨裂之聲,那人哼了一聲如癩皮之狗倒在藍天蘭腳下。藍天蘭腦子里一片空白,恍惚間被人一把拽了起來,聽道“快跑”,便隨著那人跳下路基,朝山坡上跑去。
一會就鉆進山坡的雜樹林子里。
藍天蘭憋著一口氣,不斷閃過撲面的樹干,躍過腳下的坑石斷木,跟著前面的人一步不落。心臟越縮越小越緊,好象要擠走心跳;呼吸越來越急,直到張大嘴巴卻無法呼吸。前面的人一把抱住一棵樹干,癱軟地坐在地上。藍天蘭雙腳一軟,踉蹌著向前撲,本能地閃過那樹那人,頭暈目旋,撲倒在地上。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周身的汗水使內衣冰涼起來,頭腦也清楚起來,四肢也恢復了知覺。
“能走了嗎?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傍邊人道。
“鐵師傅,怎么是你?”
聽到熟悉的聲音,藍天蘭周身溫暖起來。他坐起身剛要再說,被鐵不爛止住。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走!”
藍天蘭起身,跟著鐵不爛朝老山深處跑去。
原來,在鐵不爛看來,至從藍天蘭喪妻之后,行為就不正常了。前天將遺書交給他之后,鐵不爛更覺得有事要發生,暗中觀察這位讓他敬重的老鄰居。夜半時分,見他拎著砍刀潛出地窖,以為他是找日本人拼命去了,便暗中隨行,以防他不測。藍天蘭由碼頭潛到火車站對面,他更是暗中著急了。他知道,這站臺對面看似山腳荒野,雜樹灌木叢生,里面卻暗藏玄機——日本兵的暗哨往往也就設在這里。果不其然,藍天蘭趴在路基上觀察對面動靜時,便有一雙眼睛在槍后面對藍天蘭的前前后后看了好長一會,確定藍天蘭只是一個人,而且僅有砍刀,這日本哨兵也就大膽走出哨位,端著槍刺摸向藍天蘭。
這一切都被鐵不爛看在眼里。
鐵不爛一邊小心奕奕尾隨著日本哨兵,一邊左右觀察是不是還有別的暗哨。就在日本兵對著發懵的藍天蘭獰笑的時候,鐵不爛才不顧一切,一個惡虎撲食,揮刀對準的正是日本兵的后脖頸子,然后不管死活,拽著藍天蘭就跑。
“藍先生,這個可不是你做的事”,鐵不爛一邊走一邊道。
“唉”。藍天蘭深深地嘆了口氣。“我還能做什么?我不甘心像我媳婦那樣或者受凌辱或者去死”。
鐵不爛默默無聲了。
又下了一個山坡,沿陡峭的巖壁和湍急流水的山溪間小道進了一個山谷。剛到谷口,卻見一片黑黑如淵的山水,無波無瀾,仿佛深不見底。鐵不爛吹了個短促的口哨,一會兒,忽然陡坡上竄出一只丈把長的獵物撲到鐵不爛身上,藍天蘭嚇的一個趔趄閃到一邊。那活物卻歡快地哼唧——原來是一條體形碩大的狗,而且是一條跟鐵不爛很熟的狗。就在狗和鐵不爛撒嬌撒歡之際,山塘對面響了一聲略長的口哨,狗兒聞訊撒腿離去,鐵不爛也回了一聲長哨。
藍天蘭略略吃驚。
“鐵師傅,你們這是什么組織?”
“沒啥組織。我的一個道友住在這里。”鐵不爛走了幾步又道:“這個兵慌馬亂的年月,指望那個打鐵鋪子活不了人,只能做點偏門的生意,也是些刀口舔血的營生”。
兩人默不作聲,往前走了一會,便到了一個瀑布潭的邊口。此時瀑布失去了澎湃的氣勢,一如綢緞一樣掛在巖石上,偶閃陰光。周圍卻是濃密的山竹,忽然,竹林有人道:“老鐵,今天有啥好東西?”
“看了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鐵不爛帶著藍天蘭穿過毛竹林,到溪水邊,流水上已然由三根毛竹搭了個便橋。藍天蘭跟鐵不爛搖搖晃晃過了溪水,才見到那狗已經站在對面的山竹林里候著了,傍邊還站著一人。
鐵不爛快走幾步到那人身邊耳語了幾句,對藍天蘭道:“藍先生,這位是倪老板。今晚我們就在這里歇歇。”
“倪老板,要麻煩你了”,
“不必客氣,藍先生,老鐵帶來的人就一定是我老倪的朋友”。
等鐵不爛幫著倪老板把“便橋”的毛竹抽回來,三人一狗才穿過毛竹林,到那黑黢黢山崖下面的屋子里。原來,這山崖是突出的一塊巖石,仿佛撐開的雨蓬,下面就是一個天然的廳堂,以土石壘墻,自是一間很大的屋子。點上煤油燈,昏暗的燈光照著簡陋的陳設,便覺得屋里空曠。
盡管崖下的屋舍比山林里暖和了許多,藍天蘭坐下片刻之后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也抑制不住。
“倪老板,攏盆火吧,我也冷的厲害”,鐵不爛道。
倪老板出門抱柴火。
“藍先生,這個事以后千萬不能做了。這也不是你做的事。”鐵不爛道。
藍天蘭抽出砍刀看了看,嘆了口氣道:“我太兒戲了。我還是要回趟老家,把外公爹的獵槍拿回來”。
“獵槍?現在獵槍還有用嗎?最多能打三丈遠,還要做鐵砂火藥,不夠麻煩的”。倪老板抱柴進來,接口道。
“比這把砍刀強些”。
鐵不爛呆呆看著他倆,一言不發。
倪老板用軟草引著了干柴,一陣青煙之后,火苗竄了出來,引著樹枝噼里啪啦響。倪老板又拿回幾個山芋放在火邊烤著,一會兒,溫曖的甜香彌漫開來。
忽然,鐵不爛起身示意倪老板到屋外說話。藍天蘭就接過添柴攏火的事。
一袋煙的時間,鐵不爛神情輕松進來。
“烤山芋好了嗎?我還真有點餓了”。蹲下來,從余火未盡的柴灰下面扒出焦黃的山芋,遞一個給藍天蘭,自已掰開一個,一股濃郁的香氣升騰開來。
倪老板進來,把一支泛著油光的長槍放在藍天蘭手上。
“三八大蓋,比獵槍強多了,現在這家伙可是值三十塊大洋”,他道,又從衣袋里掏出一把子彈,放在桌上。
藍天蘭捧著槍,呆呆地看著倪老板,又看看瞇瞇笑著的鐵不爛。
“這家伙最遠能打兩里地去,明天叫倪老板教你使它”鐵不爛道。
“鐵師傅,倪老板,這我怎么敢當呀”藍天蘭面露難色。
“都是朋友,朋友有難,我也不能站一邊看著。天也快亮了,吃了山芋都睡會,有話明天再說”。
“倪老板,鐵師傅,年前我一定還你們兩支,你們信不信?”
鐵不爛倪老板嘿嘿笑了起來。鐵不爛連連點頭“我信,我信”。
第二天早飯后,鐵不爛先走了。藍天蘭抱著槍愛不釋手。
“這三八大蓋可是好玩意,打的遠,射的準,世面上不好找,世面流落的,不是偷的就是搶的”。倪老板拿過槍,示意藍天蘭坐到桌邊,三下五除二把槍拆零碎了。
“你使過獵槍,說了也不陌生。這是槍栓,頂了彈子上膛,這是撞火針。拉栓上堂,扣扳機摟火。這是彈倉,一下可以填五顆子彈,拉一栓就頂一顆。這些地方可是要擦干凈,還有這槍管子里面,不能臟很了,你糊它,它也糊你吶”。倪老板又把槍裝了起來。
“還有這瞄準,臉貼著,順著這槽口看槍管準星,順著準星瞄哪打哪”。
倪老板把槍遞給藍天蘭,讓他端著槍瞄了一會。
“打一里之內的東西就瞄這準星,打一里之外的就要用這個準星了”。
倪老板伸手從槍膛上面扣起一個空心的半截指長的鐵條。
“這也是準星,打一里之外用它瞄,打更遠的,要把這個方槽拉到這里瞄。走,帶你放兩槍。子彈金貴,只放個兩三槍”。
翻過三個山頭,爬上一個樹木高大的山頂。倪老板示意就在這里了。此時寒風勁吹,樹浪翻滾,樹滔呼嘯。
藍天蘭按照倪老板交待的步驟,押彈、拉栓上膛、端槍瞄準,風很大,他知道風速一定會影響準度,但影響到什么程度只有放了這槍才明白。他瞄準一棵大樹的疤結,調順了呼吸,輕輕扣動扳機。一聲爆響加上身體微微一震,他體驗了第一槍。
“你天生就是使槍的料”,倪老板豎起拇指。
藍天蘭感覺格外平靜。
“今天風太大了,怪冷的,還是回去吧。這槍的性子要慢慢地熟悉”。
“倪老板,要不你先回,我再瞄會。”
倪老板見他愛不釋手的樣子,咧嘴笑了笑。“你再瞄會。大白天的,可不能拿它到處跑,露了白會招禍。我先回,山里風大,你也別待太久了”。
看倪老板下了山坡,沒了身影,藍天蘭這才從容地愛撫著光滑無比的槍身,回味著從昨夜到現在的情景,仿佛夢醒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