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從恨金來到續命所這樣骯臟的地方，他們的住所就像一個老鼠洞里出現了一個干凈無比的東西。

　　他來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擠在橋上，草地上，商鋪旁看他。

　　他一身雪衣，整齊而烏黑的發由雪白的溪羽紗挽成一個高髻，垂下的紗尾隨風飄揚著，略過他手中拿著的折扇，他看起來有些消瘦，皮膚如雪般白皙，五官深邃且精致，鼻子高挺，睫毛如扇，眉目間透著一絲憂郁。

　　他就像墨泊鎮的蠟燭，照亮了這里所有黑暗的東西。

　　恨金來了以后，便在墨泊鎮找了一處安靜的宅院住下，就正好挨著續命所，他也不知為什么，總喜歡在續命所里面待著。

　　墨泊鎮最小的湖，叫做窮極湖，這條湖離水醉碗的住所最近，雖然它小，但是卻極美，在很少有人走動的續命所周圍，是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樣愿意賞賞風景的。

　　這條湖的特別之處在于，在黃昏的時候，湖邊的草地會變成幽暗的紫色，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水醉碗正坐在窮極湖的草地上，靜靜地看著日落。

　　“小水，你的眼病又犯了，來，這個給你。”一陣藥的清香味道襲來，伴隨著它的，是那溫柔又帶有磁性的聲音。

　　他是恨金，是墨泊鎮唯一的光明，長相英俊，滿身書卷氣的他不知道讓墨泊鎮的小姑娘有多么狂熱。

　　水醉碗小心翼翼地地接過恨金遞給她的素白的手帕，生怕她弄臟了它。

　　“謝......謝謝大人。我會洗干凈還給您的。”水醉碗說道。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就像寒冬的火爐一樣，讓人不用接近就這么舒服，只是看著，就那么舒服。

　　恨金悄悄坐到了她的旁邊，說道：“你的眼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染上病的呢。”

　　“我也記不太清了，好多年了，也沒什么大事，只是偶爾會流淚，眼會變紅。”

　　他帶著惋惜的眼神看著她，她卻躲躲閃閃地看著他：“小成......今天走了嗎？”

　　“嗯。”他的語氣變得深沉：“小成馬上就要五歲生日了，可惜我們沒有機會給他過了。”

　　“哦，我今天晚上去小成的墓那里去陪陪他。”

　　“為什么要以前不理小成，等小成什么也聽不到了，才要去陪呢？”恨金看著水醉碗垂下去的臉，問道。

　　水醉碗慌亂地跑開了，她急需呼吸到正常的空氣。

　　——2

　　她走在昏暗但是五彩斑斕的長長弄堂里，多么鮮艷的色彩都變得像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她仿佛屏住了呼吸，只聽到身上的鐵鈴鐺清脆而又孤單的聲音。

　　弄堂是續命奴所最喜歡的地方，他們每日都要穿過弄堂去吃飯，從他們每日勞作的地方。

　　而這又長又窄的弄堂里，卻還布滿了穿著奇異的驅魔人，驅魔人是巫族中最底層的人，只能驅除疾病，而不能驅除命定的災難，他們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銀器，當他們一走過，就使勁地晃動起來，就像要甩掉自己身上附著的蟲子。

　　她快速地在弄堂走了起來，想要趕緊走到盡頭。

　　這時，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衣服：“姐姐，你走的好快啊，我追了你半天都追不到。”

　　回頭一看，是四歲的小友，他手里正拿著恨金為孩子們特制的糖果，雖然只是糖稀凝固后粘在棍子上，但是味道真的是非常不錯。他正貪婪地吸吮著，小臉紅撲撲的。

　　小友是不久前被送到續命所的，也許在不久之后，就會被貴族挑走。

　　看著如此可愛的孩子，她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想要為他擦掉鼻涕，卻忽然停止了動作。她生硬地把他的手拉開，聽著他的哭聲，她反而變得更加舒服，一邊笑著，一邊流著眼淚。

　　她不想和小孩子做朋友，她不想看她愛的人，活生生地被奪走生存的權利。

　　她只恨去死的不是自己，但是由于她曾是頡灝救過的人，丘巖不敢真的取她姓名，只是讓她在續命所受苦。

　　她聽到恨金安慰小友的聲音，她就像一只老鼠，永遠做不得見光的事。

　　恨金大步追上了她，寬厚的手掌拉住了她的手腕。

　　“大人，您碰我會臟了您的手的。”水醉碗慌忙地說道。

　　——3

　　恨金松開了她的手腕，眉頭緊皺，在恨金的心里，水醉碗就像是一只擔驚受怕的小老鼠，削瘦的身軀，大大的眼睛，仿佛一點驚嚇就會失魂丟魄。

　　終于走到弄堂盡頭，一副巨大的畫像掛在并不寬裕的空間里，聽恨金說，那是撞星的畫像。撞星是他們的國君，是一手創造他們續命奴的人。

　　她有想過，如果沒有續命奴的話，她的生活是怎么樣，但是那太光明了，她怕她一想，就沒有勇氣去看明天的太陽。

　　續命所內有許多綠色皮膚的英人，英人是一個下等種族，為狼族人工作，賺取微薄的報酬。

　　此時英人們正在為他們盛飯，她坐在破舊但是卻非常干凈的桌子旁，靜靜地聽著金屬攪拌的聲音。

　　英人雖然看起來兇巴巴的，但是他們心地善良，雖然飽受壓迫，但是卻一直偷偷地從自己的微薄收入里面拿出來一部分給孩子們加餐。

　　“小水，來拿飯了。”英人的總管婆婆喊道，操著英人特有的不標準的口音。

　　水醉碗雙手接過飯，瞧了瞧說：“婆婆，您又把您的銀子用來給我們加餐了？”

　　英人婆婆裝作兇巴巴的樣子說道：“給你飯還不吃，數你大數你話多。”

　　旁邊的孩子們都在偷偷笑著水醉碗，水醉碗不再說什么，只是默默走到桌子前，小友坐在一旁還故意朝水醉碗做鬼臉，被水醉碗毫不留情地兇了一下。

　　水醉碗明白，只要婆婆攢夠錢，就可以贖回自己，返回家鄉，做為總管的她明明早就能走了，可她已經老了，周圍的孩子都換了一批又一批，可她卻一直沒變過。

　　整張桌子上，只有她一個，超過十歲。

　　她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是讓孩子們察覺不到自己的危險的人，讓他們以為，能和她長的一樣大的時候，還能坐在這里安靜地吃飯。

　　在這群孩子眼中，她是一個冷漠的壞姐姐，仿佛她的出現就是為了襯托恨金的溫暖光明。

　　“站起來，全都站起來！”一聲怒吼傳來，侍衛急匆匆地跑來。

　　他們全都站了起來，有些孩子不肯站，也被恨金哄著端正地站著，眼睛卻緊緊盯著碗中的飯菜。

　　一個肥胖高大的身影闖了進來，他還是一樣地丑陋，長長的金色帽子，皮膚上也涂著金粉，厚厚的嘴唇正在翕動著。

　　這是墨泊鎮的鎮長，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員，掌管他們續命所，他是蘇之瞬。

　　水醉碗看見蘇之瞬，眼神就變得特別奇怪。

　　恨金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好像每次看見蘇之瞬，她都是這個樣子。

　　“有新來的孩子嗎，拉出來看看。”他輕蔑地說著，手里拿著鑲嵌著亂七八糟寶石的煙斗，煙斗中散出幾縷灰煙。

　　她小心地抬起頭，看到了蘇之瞬旁邊站著的武士。

　　她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這是新來的孩子，壽命應該還很長。”一旁的侍衛說道。

　　蘇之瞬的手輕輕一動，小友被硬生生提了起來，他不懂發生了什么，拼命地哭著，她真想把他從他們的手里奪回來，可是她不能，她只是一個卑微的奴隸。

　　她看到恨金的手在不停顫抖，可是他也不能做什么吧。

　　武士緊緊攥住小友的胳膊，用手中的短劍割破了小友的手，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這黑暗的弄堂里。

　　“報告鎮長，應該還有十五年的壽命。”

　　蘇之瞬嫌惡地看了一眼：“反正張大人出價也不高，就正好把這個孩子賣給他吧，那個老頭子能再活一段也是便宜他了。”

　　武士要將小友遞給侍衛，小友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就算是幼小的孩童，也明白，這些抓他的人，統統都是壞人。

　　她的大腦突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幾年前的畫面，那個她始終在逃避的回憶，哥哥回頭看了她一眼，就被帶走吸取了所有壽命，再也沒有回來。

　　她數次午夜夢回，都夢到哥哥躺在蒸籠上，對她說：“阿婉，救救哥哥。”

　　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從她的身上落下，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鎮長，我已經二十歲了，不如把我帶走，我比他們都大多了，飯量也大，養著我也是浪費。”水醉碗知道她此時的每個字都在顫抖。

　　此時，一旁的恨金正默默地注視著她，在他心中，那只小老鼠的形象仿佛逐漸模糊了，她比他想象中還要勇敢。

　　“該用你的時候自然會用到，我不會讓你去死，你自己好好珍惜你在續命所的每一天吧。”蘇之瞬冷漠地說道。

　　——4

　　小友的哭聲漸漸聽不到了，她感到一陣頭暈惡心，整個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這種感覺是水醉碗從來沒有過的，柔軟的感覺，她經常盯著天空中的云看，它們是那樣的軟，她感覺自己像躺在白云里面，并且呼吸著雨后那種滋潤的空氣。

　　“小水，你好點了嗎。”

　　是恨金的聲音，她艱難地睜開雙眼，隱約想起，她是在弄堂里暈倒了。

　　“謝謝你，恨金大人，我這是在哪里，這地方，我從來沒見過。”

　　“這是我的房間。”恨金的聲音那么寡淡，他起身在暖暖的漂浮著蒸汽的火爐旁隔著手帕拎起一壺水，緩緩地將其倒入茶杯之中。

　　“不......不行，我會弄臟大人的房間的，現在我沒事了，大人，我馬上就走......”水醉碗的聲音伴隨著她的身體顫抖著。

　　他端著茶杯過來，一把按下了正要起身的她。

　　恨金的聲音帶著極少出現的嚴肅：“我說沒事就沒事，你太虛弱了，必須要好好休息。”

　　可是說完以后，恨金卻笑了。

　　“大人……在笑什么？”水醉碗努力讓自己表現出那種和自己并不怎么在乎的人講話的樣子。

　　“你平時總是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仿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你剛剛卻為了救別人，甘愿犧牲自己，這很不像你。”

　　水醉碗不回答，只是緊緊抿著嘴唇。

　　恨金驚嘆于水醉碗當時的舉動，她雖然表面上看上去并沒有那么熱心，但是她卻愿意為了別人付出生命，這在他的生命里，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一會過后，她怯怯地說：“我可不可以問大人，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嗎？我身份卑微，而大人和我們不一樣，完全可以離開這里，去過光明的生活，為什么要在這污濁的續命所和我們這些奴才一起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