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緋瓊動身離開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

　　石季婉到達淺水灣飯店時，看到和丁緋瓊同來的那幾個人，正一起簇擁著她。

　　丁緋瓊前陣子因為間諜事件，對這幾個人的不滿情緒，似乎也隨著她的將要離開，而變得煙消云散了。

　　他們一群人熱烈地聚集在一起，開心地說說說笑笑，顯得格外的熱鬧。

　　也許人總是這樣，經常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覺得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而一旦真要離開了，便又有些依依不舍的了。

　　以前所有的那些不愉快，要么痛痛快快地被原諒，要么就干脆被拋到一邊去了。

　　現在她要走了，大家就只會記得她的好。

　　而對于她來講，也不會再念念不忘地抱怨那些人對她的絕情了。

　　丁緋瓊從人堆里抬過頭來，對女兒說：“你不用到碼頭了，他們會送我去?！?p>　　洪五小姐說：“小婉，我們一找到住的地方，我馬上就會打電話給你?！?p>　　她和于大使準備在香港找一處房子，然后在這里住下來。

　　當然可能也是丁緋瓊臨走之前把女兒托付給了他們，讓他們照顧一下她。

　　“好?！笔就窕卮鸬?。

　　石季婉目送著他們上了汽車。

　　坐到車里之后，丁緋瓊不耐煩對著車窗外的女兒說：“好了，你回去吧?！?p>　　好像并不想她來送行似的。

　　“好的?！彼⑿χ蚰赣H揮了揮手。

　　汽車接著一偏，然后就駛了出去。

　　她在車道上站了一會兒，看著汽車漸漸地走遠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母親走后，石季婉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當中去了。

　　雖然沒有了那八百塊錢，但是哈德遜先生的那封信，卻給了她很大的自信和動力，她要朝著這個目標努力，以證明他沒有看錯人。

　　每次學校發一本練習薄，她總要再去領兩本，手不停歇地寫滿三本，小指骨節上都磨破了。

　　考英文時，她甚至可以背出整本的《失樂園》。

　　期末時成績放榜，她居然門門功課第一。

　　她果然沒有辜負哈德遜先生對她的期望。

　　一個素以評分嚴厲出名的英國教授，半是服氣半是負氣地說：“我教了十幾年的書了，還從來沒有給過這么高的分數呢?！?p>　　維多利亞大學文科二年級的兩個獎學金，全被她一人獨得，不但學費膳宿費全免，還有希望畢業后免費送到牛津大學讀研究生，甚至可以讀博士。

　　石季婉正朝著哈德遜先生在信上給她描繪的光明前途，一步步地向前邁進。

　　這一次，她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

　　那八百塊錢給她帶來的陰影，也被一掃而空。

　　進入大三之后，石季婉漸漸覺得這學期的歷史課有些念不進去了，她感覺有些對不住哈德遜先生對她的期望。

　　大三的歷史課主要講的是近代史，她覺得時代越近，越沒有故事性，越接近于報紙。

　　而報紙上的時事，不但是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也不大相信，總是覺得另有內幕。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是維多利亞大學大考的第一天。

　　石季婉收拾好衣服，拿著鋼筆和墨水瓶，先去食堂吃早餐，然后準備去參加考試。

　　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輛疾駛的汽車爆炸了，接著又“砰砰砰”地從海上傳來幾聲巨響。

　　“怎么回事？”一個女生問道。

　　“是演習。”旁邊一個高年級的學生輕描淡地說。

　　食堂里，女孩子們一邊吃早餐，一邊嘰嘰喳喳地背誦著知識要點，一邊抱怨著：“今天要死定了！”

　　沒有人注意到，南丁格爾嬤嬤什么時候進來了。

　　她站在門口，兩手交疊著。

　　等到食堂里的談話聲變小了之后，她清了清嗓子說：

　　“大學堂打電話來，說日本人在攻打香港，今天不考試了?！?p>　　“啊，要打仗了嗎？”女孩子們一下子興奮起來。

　　“零星的戰斗已經開始了。”南丁格爾嬤嬤平靜地說。

　　“嬤嬤，打到哪里了？炸彈都炸了哪里？九龍沒事吧？新界呢？嬤嬤！”女孩子們吵吵鬧鬧地問道。

　　“不曉得，大學堂就只這么說?！?p>　　一個女孩子說：“我得打電話回家問一下?！?p>　　說完，她便往樓上跑去。

　　本地其他的女孩子，也都跟著她跑上樓去，她們要給家里打電話。

　　南丁格爾嬤嬤在后面叫道：“打不通的，全香港的人都在打電話。”

　　剩下的女孩子七嘴八舌地圍著南丁格爾嬤嬤，不停地問這問那。

　　只有石季婉一聲不吭，喜悅的心情像浪潮一陣陣地高漲上來，不停地沖刷著巖石一般。

　　她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生怕動一下，就會泄露了心底的狂喜。

　　聽到戰爭的消息，有一個女同學發起急來：“怎么辦呢？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她是有錢的華僑，對于社交上不同的場合需要的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

　　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打仗。

　　后來她不知從哪里借到了一件寬大的灰布棉袍，對于頭上整天繞飛的空軍大約是沒有多少吸引力的，所以她也就放下心來。

　　修女們似乎因為打仗，而顯得特別的興奮，她們豐盛的晚餐，仿佛就是在慶祝這場戰爭：嫩煎腰子、蘭姆酒蛋糕，還有她們拿柚子皮做的糖果，甜甜酸酸的。

　　石季婉覺得現在該節衣縮食了，可是自己的胃口卻出奇地好，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討厭。

　　因為無事可干，平時大家能做的，每天就是只等著開飯了。

　　到了這個時候，事實上每個人吃的都比平時多。

　　有一個山西的女同學，她吃的特別多，同時還勸大家努力地吃，因為再不吃的話，以后可能就沒有吃的了。

　　大家不知道戰爭何時才能結束，便試著實行配給制度。

　　但是這個山西的女同學卻百般阻撓，她整天吃完了之后，就坐在一邊哭泣，因此還得了便秘癥。

　　大家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在黑漆漆的箱子般的房間里，只聽見機關槍“啪啪啪啪”打著，像是打在荷葉上的急雨一般。

　　因為怕流彈，所以修女們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光洗菜，以至于到了吃飯的時候，菜湯里滿是青蟲。

　　有同學曾經開玩笑地調侃道，為了給大家補充蛋白質，這些青蟲都奮不顧身地英勇獻身了。

　　在這樣的百無聊賴中，卡特麗娜居然接受了一個男生的邀請，和他一起下山，進城去看電影。

　　回來后，她又獨自到樓上去洗澡。

　　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浴盆里從容地邊潑水邊唱歌。

　　南丁格爾嬤嬤聽到歌聲之后，非常的生氣。

　　她警告卡特麗娜不要太放肆，以免連累大家都成為炮彈下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