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月。
手里挾持著胖子的兇徒擺弄著手里的利刃,站在樓梯口,聲音低沉:“我要和你們主事的人說話。”
黑甲們相互對視一眼,樓梯口不寬敞,十分容易就挪開身子,況且那個兇徒手里還有一個人質,即便是使用弩箭,這個胖子也一定會死在兇徒前面。
假如射死了一個高官達貴或者是大官兒的兒子侄子之類的,他們這些人八成還是會脫一層皮。
林聽野皺皺眉頭,稍稍示意,于是黑甲們頓時如潮水般散開,給他讓出一條路。
他站在那條酒水流淌的樓梯前,仰頭看去。
那個胖子認出了林聽野,臉上大喜,哆哆嗦嗦地在兇徒手中掙扎:“林統領!林統領救救我!救我啊!我有錢,我我我給你們錢,還有官兒!”
林聽野暗罵一聲蠢貨,這個時候表明身份只能讓兇徒更加看重他的小命兒。
他認出了那個胖子是長安城一位權臣的后代,又是大家族的子嗣,雖然行事浪蕩、不學無術,但是地位總還是有的。
果然,兇徒冷笑一聲:“想不到兩位還是熟人啊,好事兒!好事兒!”他扼緊了胖子的喉嚨。
“我們只是恰好在這里巡邏,”林聽野緩緩說,“不知道閣下為何如此?”
兇徒哼哼道:“不要再裝了,林統領,你身上一股子牢獄的臭味兒!——不瞞你說,我們就是你們要找的圣徒!”
“圣徒?”林聽野蹙起眉頭,對這個聽起來充滿神秘崇高的詞語十分陌生。
兇徒揚起手里的刀,眼中燃燒著狂熱的光芒:“是啊!我們是菩薩保佑從天而來終結這個混亂的世道的!一切都已經腐朽了,我們聽到了燃燒的聲音!”
其他的兇徒紛紛虔誠地揚起刀來。
“那個女人呢?”林聽野突然問。
“女人?”兇徒愣了,他沒有想到雙方對著,劍拔弩張,這個神機府的統領卻在關心一個女人。
他偏頭看見一邊那個紅裙的女人,她神情沉醉悲愴,完全迷失在自己的舞蹈中,火紅的裙擺在燈火燦爛的酒液中倒映著飛舞。
他的心有一瞬間被觸動了,但是轉而被更加火熱的信仰力量掩蓋下去,笑道:“想不到林統領倒是個風流之人,臨陣之前依舊憐香惜玉。”
林聽野輕輕地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也是半個我們的人。”兇徒坦然,“我們這么長時間的計劃天衣無縫,她也有很大的功勞。但是她不信仰我們。”
“可惜了,”林聽野沉默了一會兒,“世界上美麗和罪惡總是相伴相生,不是嗎?”
兇徒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利刃……多么凌厲絕美的曲線啊,卻是用來取人性命的,他剛想回答“是”,但是他突然愣住了,他居高臨下看見下面的統領眼神沉靜,像是一潭冰冷的湖水,完全沒有任何熱切和動容。
他嘴上說著嬌媚動人的女子,但是他的眼神卻像是在談論一塊石頭,沒有任何波瀾。
兇徒心中涌起一陣驚慌——他在拖延時間!
這時他聽見了窸窣的聲音,他警惕地轉頭去看,只見流淌的酒水折射著燈火,越過一片哀嚎抽泣聲,樓臺緋紅的帳子被寒冷的夜風吹得翻飛不已,隱隱漏出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神機衛!
不知道什么時候手持勁弩的神機衛已經躍上樓臺,悄無聲息地站在窗戶上,像是瞄準靜止靶子一樣放箭。
兇徒們忘記了他們面對的不是另外一個江湖的草莽集團,而是有著完整建制和禁制武裝的官方力量。
但是已經晚了,機括聲扣動聲中,一支短利的弩箭已經飛出!
“趴下!”他高呼,然后試圖把胖子當成肉盾,但是胖子體型肥大,扭動著阻礙他的動作,那支弩箭一下子擦著胖子的肩膀插進了他的胸口!
胖子的肩膀被弩箭擦中,飚出一溜兒鮮血,但是當他轉頭看去,發現另外三名兇徒雙目無神,已經倒在地上,胸口各自插著一支弩箭,鮮血直流!
他察覺到勒著自己的脖子的兇徒頭領的胳臂也漸漸從開,才意識到自己得救了。
登上樓的神機衛不止一個人!
那一瞬間四支弩箭分別射中了四個兇徒的心臟,例無虛發!
“哈哈哈哈哈……”
胖子如釋重負,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意識到這陣笑聲中不止一個聲音,他茫然四顧,卻看見樓梯口下的黑甲們神色震驚。
胖子突然不能呼吸了,那只本來松開的手像是一只鷹爪,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個兇徒狂笑著揮刀把胖子的腦袋砍下來,鮮血四濺。
胖子茫然不解的腦袋在兇徒手上被把玩了會兒,兇徒把肥胖的腦袋朝樓下一扔。
腦袋當當地摔在樓梯臺階上,滾落到甲士們腳邊,腦袋上沾滿了血跡,胖子得救的狂喜仍然殘留在臉上,顯得詭異。
兇徒把沾滿鮮血的外衣脫下,里面鐵片聲陣陣,棱角在燈火下發光——那是一件內甲!
短利的勁弩沒能擊穿鎧甲,只是在胸口留下了一個凹陷。
兇徒完全不顧自己的死去的同伴,他捉起利刃和最近的一個人,獰笑著把他肢解,然后扔下樓梯口。
染血的肢體接二連三從樓上滾落下來,甲士們才意識到陷入瘋狂的兇徒正在做什么,試圖沖上樓梯,但是肢體仍然飛來,妖艷的顏色竟然讓他們一時卻足不前。
站在窗口的幾個持弩神機衛手忙腳亂地再次上弦,但是弩箭上弦十分慢,他們蹲在窗臺上更顯得不便。
兇徒哈哈大笑著又殺掉一個人,血濺了一臉,人們意識到這個瘋子正在干什么,瘋狂地起身逃竄,驚叫著,試圖離遠一點,但是兇徒身手不凡,沖進人群里大殺四方,使得上好弩箭的神機衛不敢放箭,害怕誤傷貴客。
“菩薩啊菩薩!”兇徒高呼著,“這里的人,充滿著罪惡!我每殺掉一個,這個世道就清白一分!人們的生活就好過一點!”
在秩序當中可以支配別人生死的貴人們,一旦普通人拾起屠刀,他們就成了無助的羔羊。
紅裙的女人完全和外界脫離了,她舞蹈著。
當樓下的神機衛沖上來的時候,混亂和血腥還是震驚了他們,短短片刻,這里就變成了人間地獄。
兇徒在人群中大揮屠刀,女人在翩翩起舞。
然而,女人的舞步越來越快,快得像繁密的樹林秋日的落葉,踩著絕美的節奏,離兇徒越來越近。
男人眼中燃燒著一團火焰般的影子,他手中的屠刀一頓,女人嬌弱艷紅的身影一下子投入到他懷抱中,像是乳燕歸巢,又像是女孩見到自己的情郎。
兇徒緊緊地抱著霏娘,手中一片火熱細膩的肌膚,她身上是脂粉的香氣、體香和汗液的氣味,讓男人一下子回歸到了遙遠之前,記憶涌上心頭。
但是霏娘僅僅在他的懷抱里停留了一瞬間,然后就離開,繼續舞蹈。
舞步踩碎酒中的光。
所有的神機衛都震驚地停住了。
那個兇徒靜靜地站著,嘴角帶著一抹莫名的微笑,然后身子直挺挺倒下。
他腰間內甲的縫隙中插著一把輕薄鋒利的匕首,優美得像是女人的蛾眉。
鮮血汩汩流出。
但是女人還在跳舞。
鮮血匯進了酒液。
錯愕之后,酒客們如夢初醒,哭著朝樓梯沖過去,黑甲們被驚慌到崩潰的人群沖得動搖。
神機衛們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女人在擁抱的一瞬間殺掉了兇徒,但是他們還是看見了霏娘瘋狂的舉動。
林聽野呼喝著讓甲士們疏散人群,迅速向樓外車里。
年輕的露葵被黑甲簇擁糾扯著走下血液和酒液混合的樓梯,她拼了命回頭看,只見那個狂舞的紅裙身影把桌子上剩下的所有酒壇都打碎了。
咣!
咣!
咣!
絢爛的酒肆意流淌著,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然后打碎的是燃燒的燈火。
火焰四濺,在酒中一下子燃起大火,火焰瞬間就把二樓的一切連同他們身后的酒水淋濕的樓梯點燃了!
大火熊熊燃燒,帶著炙熱的溫度,模糊了舞蹈的身影。
但是還是依稀可以看見那個紅裙的身影在舞蹈,在歌唱,最終變成一簇火花。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
露葵站在大雨中,看著面前頂著大雨燃燒的樓。
這座名震洛陽的青樓今夜付之一炬。
在一個紅裙女人的舞蹈中。
露葵想起來樓里的老人說霏娘四歲那年就進了菱花月,她這一生都是屬于菱花月的。她十四歲成名,艷絕洛陽,唯一的夢想是讓這座青樓真正屬于自己,她立誓從東家手里買下這棟樓,然后打上自己的標簽。
每個洛陽人在提起來這處名樓時,都將會想到她的名字。
因此十五歲那年她心腸冷硬地拒絕了她自己也心儀的追求者,那個名門公子因此失魂落魄,散盡家財,最終在一個這樣的雨夜在離這里不遠的洛水墜河殉情,留下一封書信。
霏娘痛哭著讀完書信,第二天還是盛裝來到菱花月奏樂彈琴,為了她的夢奮斗。
盡管她可能做了許多錯事,但是她從沒有放棄過這里。
火焰噼里啪啦地作響。
一個黑甲的身影走到她的身邊:“在想什么?”
“林統領,”露葵偏頭看了林聽野一眼,又回頭仰視大火,淡淡地說,“菱花月終于屬于她了。”
濃艷的火焰幾乎照亮了整座城市。
林聽野沉默了一會兒:“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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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妖刀
喂喂喂哦有人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