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離潮音寺不遠,山林密布,平日里本就是他的天下。
梁弦帶著段白瑜撥開縱橫交叉的樹枝和其他植物,慢慢往前走。
雜草亂糟糟地長在一起,樹影深沉,有的地方兩人不得不弓著身子鉆過去。
但是梁弦輕車熟路,繞過纏腳的荊棘和充滿污泥的水坑。
段白瑜吃力地跟在他身后,雖然很辛苦,但是感到很有趣。
走了好半天,前方豁然開朗,一片白色的天光落了下來,映照著一片空地,空地上只有一棵老樹靜靜地生長在河邊上。
那條和從空地另一邊的密林中穿出來,在這里陡然轉折,又消失在兩人身后的密林中。
四周茂盛的植物就這樣圈出了一個荒無人煙的空地,像是世外桃源。
但是此時空地上有一個嬌小的身影。
那是個女孩的秀麗身影,年紀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抱著膝蓋坐在河邊。
一聽見身后的聲響,河邊的女孩驚喜地轉過頭來:“臭和尚!”
梁弦猛然間被叫了外號,也不惱怒,因為這聲音他熟的很,而且這里本來也只有兩個人知道。
他哈哈大笑一聲,朝著小笛子跑過去:“啊呀呀呀,小笛子,有沒有想我……”
小笛子動也不動,只是坐在河邊,微笑地看著他。
梁弦臉上的驚喜漸漸褪去,很快,一種慘白占據了他的臉龐。他的腳步越發遲鈍,像是結了冰。
血。
小笛子臉上有血。
手上、身上。
一縷已經干涸的血跡流向小河。
段白瑜本來還奇怪這個女孩怎么一動不動。
梁弦的聲音顫抖起來:“小笛子,你你怎么了?”
小笛子笑容不變,看著少年:“臭和尚,我聽寺里人說你被人抓走了……我真的好擔心啊……”
梁弦伸手握住一只染血的手,那只小手冰涼冰涼的,不復當時握著糖葫蘆的時候的溫熱:“你這是怎么了?……”
小笛子還在說:“然后我就想,你那么鬼精靈,肯定能從壞人手里跑出來的,要是你逃走了,不敢回寺里,一定會在秘密基地這里……”
梁弦拉開女孩的手。
一個傷口。
濃烈的血。
在腹部。
那個深刻的傷口幾乎貫穿了女孩的腹部,黑紅凝結的血把衣衫都糊住。
“但是他們說外面危險,不讓我出去,但是我還是不聽話,趁著他們不注意,我偷偷溜了出來,”小笛子笑著,“我被壞人抓到了,他們想殺了我……我咬了那個壞人一口,跑掉了……臭和尚,我是不是很厲害?……”
“嗯!嗯!……”梁弦覺得嘴角濕咸,他用力點頭,拼命地咧出一個難看的笑臉,但是卻做不到,淚水滾落,完全不配合,“你也太厲害了,江湖第一女俠!……你等著!你等著!”
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孩抱起來,段白瑜捂著嘴幫他把女孩脆弱的身體放好,避免碰著傷口。
“我跑了,但是受了傷,我一點都不怕,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回來……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你也只有我一個朋友……”小笛子伸出手去擦梁弦的淚水,“然后我就過來了,我吃了藥,我知道我死不掉,但是我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梁弦紅著眼眶,大聲說,“我這就帶你找大夫!你要好起來,我這次在外面可是認識了幾個朋友呢!等你好了我介紹你們認識!”
他抱著女孩往回跑。段白瑜跑在前面,費力地推開叢生的植物,給他們清理出一個道路來,他們一點點前進。
小笛子在他懷里,眼睛亮起來:“太好了!新朋友!”她又說著話,迷糊起來:“新朋友會喜歡我嗎?……臭和尚,我好累啊,我真的好困……”
鼻涕和淚水摻雜在小和尚的臉上:“你不要睡,你再撐一下!等一下就好!我給你講我這幾天的江湖故事!”
他腦子昏沉的厲害,像是要死了一樣,但是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必須堅持住,于是他大聲說起來自己的故事。
他說自己飛檐走壁,在一個雨夜打敗了壞人,見到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紅衣女子;他說他帶人包圍了杭州第一家,因為他要帶走大廚,大廚做的玉見翡翠是一道好吃的魚菜;他說一個長得人模狗樣的猥瑣男想要對自己的朋友動手動腳被自己打得滿地找牙。
女孩聽著笑得眼睛瞇起來,但是她還是很困,睡意像一陣潮水向她襲來,她像個貓兒一樣蜷縮起來:“好困啊,臭和尚,你的江湖故事我下次再聽吧……”
“別!別睡!”梁弦說,他們已經到了林子的盡頭了,亮光出現,“到了到了!”
“對了,”小笛子已經聽不見他的話了,眼睛瞇起來,嘴里呢喃道,“法知師父說,要是我見到你,就告訴你,告訴你,你很厲害的,要對自己有自信……”她嘟起嘴來:“這個我也知道……”
少年抱著她沖出密林。
碧先生正坐在水邊。
梁弦流著淚,他一副又哭又笑的痛苦表情,猩紅的雙眼下兩道瀑布一樣的淚水:“先生!先生!求求你救救她!……”
碧先生吃了一驚,他坐起身來,探脈道:“她受了很重的傷,全憑一股子藥力吊著,情況十分危險,我救不了她!”
梁弦覺得整個世界都轟隆隆的:“求您……”
碧先生臉色凝重:“我救不了她,但是如果謝春寒先生在這里,還可以救她!”
南盧北謝。
謝春寒。
他當機立斷,讓段白瑜叫醒連紅娘,他接過女孩,一行人飛奔向廟鎮。
……
廟鎮。
大量涌入的江湖人占據了客棧,也促使鎮上的平民百姓關上門,不敢外出。
但是謝春寒不一樣。
一個醫生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疾病,就會有人供著他。
他住在一處宅院里。
碧瓦屋,紅磚廊,小庭院青山綠水。
他的小徒弟來報說有個自稱“碧先生”的人帶著一個傷勢極重的女孩來求醫。
那個女孩腹部被貫穿,已經陷入昏迷,徘徊在生死邊沿。
一個少年站在女孩身邊,淚流不止。
他號了號脈,說:
“還魂丹?這個人我不救?!?p> 那個男孩頓時跪下來磕頭,哀求他出手,把頭都磕出血了。
淚流如注。
血流如注。
謝春寒冷哼一聲,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但是只要他下定決心不救,就沒人可以讓他改變主意。他一拂袖,轉身離開。
“不要說她。你,我也不救?!?p> ……
如果是天是有實體的,那么對梁弦來說,天這時幾乎要塌了。
他跪在房間里,像個木頭人一樣叩首。
他聽見段白瑜沖過來拉他,叫他停下來,但是他不敢——除了叩首,他還能做什么?
他一旦停下來,就只能看著最親的女孩在自己眼前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
淚水混著血沿著他的面頰流下來。
這個時候他聽見一串急促的叮鈴聲。
呂云柔走進來,她依舊一身包裹著妖嬈身段的黑紗,手腕腳腕鈴聲清脆,但是她的眼神卻像是結了冰的深湖,藏著無邊的寒冷和憤怒。
她直沖著女孩而來,那個深刻的傷口像是在她的心頭捅了一刀。
不是以往的魅惑人間的妖嬈的美艷,而是一只受了傷的獅子。
她猛然凝視著地上的梁弦,聲音冰冷鋒利:“是你對不對?她偷偷跑出去,是不是為了找你?”
少年雙眼無神,像是丟了魂。
疼痛在他的腦子里翻滾、澎湃,還有刻骨的悲傷。
呂云柔伸出手,猛然抽了少年一個巴掌:“廢物!”
少年一個踉蹌,口鼻出血,倒在一邊。
段白瑜神色一急,想要沖上來阻止她,但是被連紅娘扯住。
呂云柔和這個女孩關系非同一般,他們都看得出來。
“沒有本事,憑什么護得住自己在乎的人?”呂云柔滿臉冷酷的嘲諷,“就憑磕頭嗎?”
她抱著昏迷的小笛子推門而去,急促的鈴聲越來越遠。
少年坐起來,視野一片血紅。
段白瑜沖過來摸著他印著紫紅掌痕的臉,關切地說著什么。
但是此時他的腦海里好像有一團烈火,把他的知覺吞噬、撕裂——他聽不見女孩在說些什么——天與地混沌在一起,過去和現在不分彼此,頭痛欲裂。
他張張嘴,聲音嘶?。骸拔乙稽c也不厲害,我是個廢物……”
突然一道快刀一樣的刺痛襲擊了他的心臟。
他眼前一黑,直直倒下。
那是悲傷、悲哀。
耳邊傳來驚呼。
終于,又陷入了黑暗。
……
多年以后,當他想起來那個無邊蒼茫絕望的瞬間,梁弦仍然會感到一絲刻骨的疼痛。命運強迫他承認,人生就是不管正義、堅持與否,而只向力量低頭。
但是那個男孩一直都不信,攥緊了沒握過刀劍的拳頭。
決心總有一天要打碎這所有的一切,掘地三尺,把他堅信的找出來。
當然,這是后來有人教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