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離這一處駐地不算近,若要趕路,就得片刻不停地用最快的速度飛過去。是以玉卿拒絕了乘樹葉的建議,堅(jiān)持自己飛。
長元照顧著她的法力和體力,沒有飛得太快,玉卿卻等不及。她已經(jīng)憋了一天,一刻也不想耽擱。
飛了有兩刻鐘,長元的速度慢了下來,還伸手拉住了她。
“快到了?!彼偷偷卣f了一句。而后攬住她,帶著她朝前方俯沖。快要接近地面時,玉卿覺得眼前一黑,之后長元帶著她翻轉(zhuǎn)了一下,調(diào)整了姿勢,下一瞬,她的腳踏上了堅(jiān)實(shí)的地面。
細(xì)小的光點(diǎn)如同螢火蟲一般,一個緊接著一個地從長元袖中飛出,很快便把他們周圍都照亮。
他們已經(jīng)站在了墓道里,入鼻即是沉淀了上千年的空氣。玉卿屏了呼吸,掙脫長元的懷抱。
旁邊的墻壁是巖石砌成,間或能看到一些壁畫和雕刻,都是講述祖先的功績,偶爾會有一些功臣、近侍在其中,但更多的是殷王室的祖先,從人的起始一直到帝辛生前的朝歌盛世。
長元控制著光點(diǎn)為她照路,在她身后跟緊了腳步,也不問她到底要去什么墓室,究竟要干什么。
玉卿要去的是墓葬群的中心,那里是整個墓地的主人——帝辛的墓室。現(xiàn)在人們稱他為商紂王,但于玉卿而言,她更愿意叫他帝辛,或者,子受。
墓葬群的圖稿玉卿曾經(jīng)看過幾回,還曾經(jīng)隨王后一起來親眼見過一次。于她而言,要找到主墓并不是難事。
只是在去主墓的過程中,她遇到了其他東西。
她看到有骷髏在墓道里游蕩。見到她,它們似乎還有些激動,靠近她,伸手一指,大張著嘴,之后又轉(zhuǎn)身跑入黑暗中。
玉卿停了下來。
長元輕聲解釋道:“這里由于所處位置特殊,加上墓室和墓道的排布,形成了一種陣法,可以溫養(yǎng)魂魄,葬在這里的人若是殘魂還在身體四周飄蕩,便會慢慢匯聚,最后恢復(fù)意識。不過這么多年他們都是睡著的,那個道人炸開了墓道,才把他們驚醒。”
一具骷髏被其他骷髏簇?fù)碇?,緩緩向他們走來,在他們面前站定。玉卿打量著它,它也打量著玉卿。良久,玉卿伸出手,他們面前那個骷髏也伸出手,覆在玉卿手上。
長元看見那骷髏月匈口殘魂模糊的輪廓,辨出是個女體,疑惑道:“這女人是……”
玉卿握住骷髏的手,瞪了他一眼:“這是王后?!?p> 言外之意,你該有最基本的禮數(shù)。
長元朝王后拱手長揖,敷衍道:“拜見殷王后?!?p> 王后張開嘴說話,手指著長元。她自然是發(fā)不出聲音的。玉卿握著她的手感受了半晌,才感出她的意思,答道:“他叫夏留月,是我家晚輩?!?p> 長元聞言撇撇嘴,轉(zhuǎn)頭看向一邊。
王后還在說話。
玉卿又皺眉感受了許久。過后她轉(zhuǎn)頭看著長元,眉頭也未展開,幽幽地說:“她問你是不是夏朝王室后裔?!?p> 長元僵了一下,表情不再閑適。玉卿也不希望他尷尬,轉(zhuǎn)頭不盯他。然后聽見他悶悶地說:“你覺得是就是吧。”
這話也不知是對玉卿說的還是對王后說的。然而不管怎樣都不太有禮。
玉卿理解他,因此不跟他計(jì)較,轉(zhuǎn)而與王后說起其他的。
這里是帝辛的墓,但是他本人并不在這里。當(dāng)年周討伐商時將帝辛視做暴君,他的尸身并沒有入土,而是被曝曬在朝歌的城墻上許多天,最后被扔在郊野。
雖然能猜到他的結(jié)局,但是聽王后說起,玉卿還是感到悲戚。
王后與一些后妃,因?yàn)闆]有對周有過激烈的反抗,周為了表示自己的仁義,待她們和他們的孩子以禮,允許他們繼續(xù)住在王宮,壽終正寢后葬在這里。
至于那幾個興兵企圖復(fù)國的王子,連同他們的母親一起,都死在了外頭。
王后帶她去到了帝辛的墓室。墓室中央有一口未放蓋的棺,白石砌成,在光點(diǎn)的照耀下,靜靜地躺在一圈石階之上。墓室里沒有什么陪葬品,只有角落的幾把長劍和長矛,都落了青色的銹。墻上畫了壁畫,英武的帝王一手舉杯,一手持劍,揮斥方遒。
玉卿看了他一會。王后牽著她的手,并不打擾她。
過后,玉卿用法術(shù)切下來一束頭發(fā),打好了結(jié)放在石棺中央。
王后伸手輕撫她的背。
長元站在門外角落里,低著頭,目光集中在腳下的幾尺地。光點(diǎn)都在他的操控下進(jìn)了墓室,他這個角落幾乎隱沒在黑暗里,因而看不出他的表情。
身邊有一點(diǎn)窸窸窣窣的動靜。
長元偏頭,看見一個不及他腰的小骷髏,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門口挪過來。到了墓室門口,趴在門邊,怯怯的,不敢進(jìn)去。
長元看看墓室里頭的玉卿和王后,她們還在說話。他蹲下來,看向那小骷髏。小骷髏似乎怕生,見他蹲下來就開始發(fā)抖,連帶著心口一點(diǎn)魂魄的微光都在顫抖。
長元只得盡量將自己的語氣放到最緩和、最溫柔,低聲問:“你為什么不進(jìn)去?”
玉卿聽見他說話,朝這邊看了一眼,在看到小骷髏后,呆滯了。
王后朝小骷髏招招手,小東西才怯生生地不去看長元,快步跑到王后身邊,偷偷地看著玉卿。
王后牽著小骷髏的手,讓它站到玉卿面前。
玉卿帶著幾分遲疑,顫抖著叫了一聲:“霰兒?”
小骷髏抬頭看她,心口的魂光亮了一點(diǎn)。
“真的是你?”玉卿撲過去抱住它,“真的是你……你怎么會——”她順著小骷髏的肩膀想去拉它的手,卻沒有握到本該有的東西。
長元站在門外看見了。那個小骷髏,缺失了左手。
“手呢?”玉卿握住小骷髏的右手和左臂,神情是進(jìn)入墓地以后前所未有的激動,“你的手呢?”
看見她焦急,長元也跟著焦急起來。
王后一手搭在玉卿肩上,對她說話,逐漸讓她鎮(zhèn)定下來。玉卿把這個名為霰兒的小骷髏擁在懷中,眼睛里閃著淚光,在光點(diǎn)的映襯下如水晶一樣晶瑩。
長元沉著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直到她松開了霰兒,自己抬手抹了淚,他才安下心來。
玉卿又和王后說了一會話,長元強(qiáng)迫自己不去聽,然而玉卿哽咽的聲音還是傳人耳畔:
“必須這樣做嗎……我知道了……你……多保重……我會的……我的確不是人,不該瞞你們這么久……嗯,我知道……我得走了……你和霰兒,還有大家,多保重……”
玉卿起身離開。走過長元身邊時,她刻意用法術(shù)遮掩,但眼睛周圍的一抹桃紅,在長元看來仍是十分顯眼。
長元遞給她一方手帕。
她沒有接,只是淡淡地說:“出去吧?!?p> 長元收了帕子,也收了那些光點(diǎn),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帶著她瞬移到墓外。
天上的星光已稀疏了,東邊有了一點(diǎn)亮光。四周靜悄悄的。長元在靜默中松開了玉卿的手——雖然她沒有掙扎,他也很想多握一會。
他陪著她站了一會,終于忍不住,斟酌著問:“你很在意那個孩子?”
玉卿深吸了一口氣,清涼的晨風(fēng)讓她平復(fù)了心情,她緩緩道:“霰兒的母親是東夷首領(lǐng)的女兒,用你們現(xiàn)在的話說,是公主?!?p> 東夷部落長元知道,是武王伐紂前紂王舉全國兵力攻打的地方。
“她很受寵,嫁過來的第二年就生了霰兒。據(jù)說子受在霰兒出生前做了一個夢,夢見冬日初雪的時候,雪霰打在屋頂和地面上,聲音匯成了一首極美的樂章。所以他給女兒取名子霰。
“霰兒出生的第二年冬天,子受集結(jié)了軍隊(duì),準(zhǔn)備攻打東夷。公主知道以后,抱著霰兒在子受的寢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宮人都勸她回去,她不聽。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暈過去,被抬回寢宮,沒幾天就去了。霰兒被她護(hù)在懷里,境況比她好些,但是發(fā)了熱,病好以后子受把她交由王后撫養(yǎng)……第二年她還說不出話,大家才發(fā)現(xiàn)她在那一場熱中燒壞了嗓子。
“霰兒性格怯懦,跟誰都不親,即使王后撫養(yǎng)她,她也不大親近王后,其他的兄弟姐妹嫌她是個啞巴,都不愛和她說話。后來我進(jìn)了宮,她常常來看我,趴在游廊的欄桿上,一看就是一整天。子受發(fā)現(xiàn)以后,問她喜不喜歡我,她點(diǎn)了頭,后來子受就把她交給我撫養(yǎng)?!?p> 長元瞧瞧拉著她在一棵大樹突出的樹根上坐下。玉卿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到了大樹底下。
“后來呢?”長元問,“她的手是怎么回事?”
太陽從山后露了點(diǎn)頭,把金色的光灑在他們腳下。她注視著小草的陰影,輕聲道:“王后說,我死了以后她不肯吃飯,每天爬到院墻上等我回來。后來因?yàn)闆]有力氣,從墻上摔了下來……”她頓了好一會,才又道:“王后和后妃們覺得這孩子來到人世就是受苦,希望她以后不要再受這樣的苦了,所以切掉了她一只手。”
這是從古久時期傳下來的一種說法,只要破壞了一個人尸體的完整,他魂魄就會回歸虛無,不用轉(zhuǎn)世輪回,品嘗人間的疾苦。
玉卿低著頭,頭發(fā)遮住了大半的臉頰,從側(cè)面看,眼瞼低垂,睫毛上掛了細(xì)小的淚珠,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金色。
長元想伸手摟住她,又覺得這樣的安慰方式不太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