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留月本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他在池邊喂魚喂得有些無聊，恰巧幾個侍女端著瓜果從旁邊走過，他要了些棗子，慢悠悠地吃著。吃完一顆，發現金尾魚都聚集在一塊，一雙雙大眼睛注視著他。他便發現了新的樂趣。

　　每吃完一顆，他就把棗核扔進池里，看著那些魚爭相去追逐。棗子只是普通的棗子，天界人間隨便哪一塊地都會長的那種，也不知道被他這個上階神靈碰過會不會有什么不同。他試著扔了一個完整的棗子下去，追逐的金尾魚卻沒有追逐棗核時那么多，也沒有那么熱烈。

　　青鳥提著個籃子從另一邊的小橋上經過，看見他在扔棗子，沖他說：“公子快別玩了，被你一攪和，這些魚還不知道會長成什么樣。”

　　長元笑著答道：“最好能出一個會說話的，跳上來陪我聊聊天。”抬頭看見青鳥提著籃，問：“姐姐這是從哪里采了東西回來嗎？”

　　“公子還是別叫我姐姐了。我不像玉兒是正經的上階神靈，你這樣叫折損了奴婢的壽命！”青鳥說罷又提起手中的籃子對著長元，里面是空的，“我還要去摘幾個蟠桃，就不陪你說話了。”

　　“行吧。”長元努努嘴。

　　青鳥走了，他也不再拿棗核逗魚，而是小心地撒著魚食，決計不偏袒任何一條魚。

　　他本就側身坐在欄桿上，傾身向著池水，只留了個背影給路人，看著像是在自家后院一樣自然，寬大的衣袖隨著手的動作拂動，別樣的雅致與風流。

　　幾個侍女領著兩位仙女從旁經過。走在前頭的那位身穿紫色紗衣，容貌秀美，后面那一位年紀尚輕，穿著與紫衣仙子一樣款式的藍衣。藍衣仙子低著頭，因而紫衣仙子最先發現了長元，暗自思忖：什么男仙敢出現在瑤池，行為還這樣放肆？

　　長元像是背后長了眼睛，紫衣仙子一看他，他就察覺了，此刻轉過頭來，笑道：“紫凌仙子，怎么有空到瑤池來了？”

　　他坐在欄桿上，一手拿著魚食，一手扶在邊上立柱的柱頭，如此閑適的動作，他做起來卻不失神靈的威嚴，給紫凌仙子造成一種無形的壓迫。紫凌仙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身邊的藍衣仙子趕忙跟著行禮。

　　紫凌仙子說：“不知是長元公子，方才險些失了禮數，萬望見諒。”

　　“無妨。”長元說。

　　紫凌仙子接著道：“這是我的妹妹藍凌，我帶她來拜見王母。”

　　“藍凌仙子，”長元笑著向藍凌點頭致意，復又對著紫凌，“我記得。是你身邊那朵小藍花嗎？”

　　“正是。”紫凌仙子答道。

　　紫凌與藍凌本是玉帝養在凌霄殿偏殿后院里的兩朵花，長期受玉露澆灌而養成了靈體。紫凌比藍凌要茁壯一些，因而吸收的養分異常多，甚至把本該屬于藍凌的那一份也搶走了許多，導致紫凌自己修成人形后，藍凌仍以花的形態在院子里待了幾百年。

　　紫凌出于對藍凌的愧疚，在藍凌修成人形后主動認了她做妹妹。彼時的紫凌已嫁給了血族公子，藍凌就是那位公子的妻妹了，地位遠非其他花精靈與花仙子可比。這在天界也算一段佳話。

　　不過，藍凌性格與她姐姐截然不同。紫凌英氣，藍凌溫軟；紫凌遇事有主見，藍凌遇事只能依靠姐姐；紫凌堅韌，藍凌懦弱。

　　就如現在，藍凌畏畏縮縮地躲在紫凌身后，只管低著頭。紫凌覺得有些尷尬，只得又同長元說話：“不知公子又是因為什么來到瑤池？”

　　長元笑答：“我同紫凌仙子一樣，是帶著人來拜見西王母的。”

　　紫凌有些疑惑，正待再要說話，長元卻在看向瑤池正殿時發出一聲“呀”的輕呼。紫凌轉過頭，見一位盛裝的麗人出現在殿門口。

　　美人多種多樣，各有各的美法，卻從未有誰能像玉卿上仙一般，淡妝時清麗脫俗，濃抹則動人心魄。紫凌與藍凌兩位仙子的相貌在眾仙女之中亦是上等，跟她一比卻有云泥之別。

　　她內里是淺藍色的綢緞，外套一件鵝黃色紗衣，衣袂與裙裾在行動之間飄搖，配上一層下墜小流蘇的細網，襯得她腰肢窈窕纖細。

　　長元認得她正面戴著的小冠，名叫潛霞冠，據說是碧霞元君用泰山的彩霞制成，光彩非凡，西王母也只有接待貴賓時才會戴上，現在竟送給了她。這潛霞冠與其他幾樣珠釵，皆是流光溢彩，竟還難掩她姿容之絕麗。

　　她眉眼含情，顧盼生輝，唇上的胭脂則涂抹的恰到好處，縱使嘴唇緊抿，看著也像是含羞淺笑。長元的視線在她腰與唇上各停留一瞬，忽的笑道：“你這么久不出來，是折騰衣服和首飾去了？”

　　玉卿沒有理會他，只是低頭走下臺階，經過紫凌仙子身邊時倒是不忘點頭致意。

　　紫凌不知道她的身份，本不敢隨意回禮，可是看到長元公子與她說話的語氣格外親近，便按著對待上階神靈的方式向她行禮。藍凌緊跟著姐姐行了一樣的禮。

　　長元見她不理自己，也不惱，放下魚食就跟了上去。

　　玉卿上仙在各處漫步，任他跟在身后。到了一處水上的石臺，四周沒了人影，玉卿才停下腳步。她回頭，長元就靜靜地望著她。

　　長元的相貌與他母親有六分相似，眉眼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身形卻像他父親，高而挺拔。玉卿抬頭與他對視，他的目光也看進玉卿的眸子里。

　　長元先開了口，用他慣常的調笑：“王母對你可真好啊，把你打扮得這樣美。”

　　玉卿正糾結于該如何開口同他說話，他一開口，她便順著他的話問：“很美嗎？”

　　“美極了，”長元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凡間若是要夸贊一個人的樣貌，就會說她‘美若天仙’，可是你本就是天仙，我該夸你些什么好呢？”

　　他的話語逗得玉卿輕笑一聲，她略微擺正了心思，答道：“凡人是神靈照著自己的模樣造出來的，他們眼里自然是長得越像神靈就越美。”

　　長元扶著橋欄，側頭看她，笑道：“神靈里面也要分個美丑呢。”

　　他的笑意太深，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她猛地低下頭，覺得心口有些悶。她將這歸咎于腰封束得太緊。片刻，她方又抬頭，將最該說的話說出來。

　　她輕輕叫了一聲：“小六。”

　　長元僵住了。他的笑還掛在臉上，卻由于凝固，看著十分別扭。

　　玉卿直視著他，問：“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小六？”

　　他轉身面對著池子里的荷花，悶悶地說：“你想叫就叫吧。”

　　玉卿想問很多事情。諸如定桃離開涂山以后帶著他去了哪里；他兒時都經歷了些什么；定桃現在又在哪里；他又是因為什么獲得了那么高的神格，等等等等。所有的話都哽在喉里脫不出口，即使說了，長元這樣子也不一定會回答。

　　慢慢來吧。她對自己說。她靠近了長元，和他一樣扶著欄桿眺望蓮池，盡可能平靜地說：“王母娘娘希望我能留下來住一段時間。”

　　“那是好事，”長元勉力想讓自己再笑出來，“我才看到青鳥姐姐去摘蟠桃了……你留在這里，多吃點蟠桃，恢復得快一些……嗯，我過段時間再來接你……”

　　“小六。”她又叫了一聲。

　　“嗯？怎么了？”他轉頭看著她。

　　對不起……她在心里說了一句，為她當年做過的一些事。

　　“怎么了？”長元又問了一句。

　　“沒什么，”她輕輕說，“我就是想叫叫你。”

　　之后便是沉默。玉卿不再說話，長元也沒有再開口。長元低著頭，看見她的裙擺被微風吹動，小弧度地蕩。半晌，長元開口說：“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似是不愿玉卿誤會他想逃離這氛圍，末了又補充一句，“……男子不應在瑤池久留。”

　　說罷，不待玉卿回應，他轉身就往瑤池的出口走去。玉卿定定地看著他踏上一座拱橋，而后又被拱橋掩沒了身影。她扶著欄桿，重重地呼出一口氣。